又招來婢女:“紅綾,你去找幾個人拿著錢,去西市東南角那幾個書生那兒買些畫。”
李長安想了想,又道:“從聖人往日賜下的賞賜拿錢就行。”
那些書生扣扣索索湊足路費好不容易趕到長安參加科舉,心中抱著“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心思來,結果他們滿心期盼的科舉就是一場君臣說笑的笑話。
倘若是他們自己本事不夠技不如人考不上也就罷了,偏偏不是他們技不如人,而是所有舉子都被李林甫和李隆基這對君臣當做了笑話。
實在慘了些。
第二日,李長安再去找朱三郎拿畫的以後,旁邊嚴四郎的攤子已經空了。
“昨日生意好,他賣了幾幅畫湊足了路費,今日一早就去投奔親戚去了。”朱三郎告訴李長安。
“他是河北道人,據他自己所說他有一個遠方堂叔在範陽節度使手底下做幕僚,他去投奔那個堂叔了。”
朱三郎也收拾了攤子,他昨日也賣了許多畫,如今已經湊足了回鄉的路費,今日專門過來給李長安送昨日她買下的畫。
朱三郎感慨道:“這個世道科舉是出不了頭嘍,我年紀大了,不考科舉回鄉種地就是了,嚴三郎他還年輕,自然還想要拚搏一番,去投軍也不錯,掙些軍功說不準還能有出人頭地的一日。”
他抱著放畫軸的卷缸,背影佝僂又蕭瑟。
他筆下的菊那樣的傲,他的腰卻彎的那樣的低。
李長安一直目送著朱三郎離開,一直到朱三郎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才沉默轉身離開。
回到公主府,李長安卻發現朱三郎送她的畫中多了一卷,展開攤平。
畫卷上是一副顏色更鮮豔的菊,每一片花瓣都往外刺,仿佛要憤怒衝出畫卷一般,寥寥幾根莖葉也蒼勁有力,仿佛高聳的鋒利長戈。
一側提著兩小行字。
【天寶五載四月】
又有一行墨跡新些的字。
【朱三於長安贈小友】
大概朱三郎也不是全無怨氣。
四月是開榜的時候,當然,榜上無名,那張喜慶的紅紙上一個名字都沒有,他們成了以李林甫為首的滿朝公卿的工具。
李林甫以此來彰顯他的權勢,李隆基以此來表達對李林甫的寵愛和對盛世“野無遺賢”的自傲,滿朝公卿則是視而不見的幫凶。
李長安抬手撫摸著紙上的痕跡,不禁想象朱三郎是懷著多大的怨恨畫下了這幅飽含怒火的花草畫。
大概是想要噬其血肉的恨意吧。
隻是這些恨意在殘酷現實麵前被他硬生生壓了回去,或許這輩子他都無法報仇。
也有人不甘心咽下這口氣。
嚴四郎不願意忍氣吞聲一輩子庸庸碌碌,他想要複仇,所以他選擇去投安祿山,搏一個前途。
李長安相信日後安祿山造反的時候嚴四郎一定願意跟隨安祿山一同謀反。
可就算安祿山造反了,世家也依然在,權貴也依然在,他們依舊看不起貧苦讀書人。
漢亡了,世家還在,魏晉亡了,世家還在,南北朝沒有了,世家還在,隋滅了,世家也依然在大唐享受權力和富貴。
崔家可以追溯到春秋戰國,崔杼是齊國權臣,秦朝時候崔意如又被封侯,漢朝崔業也依然是侯爵,魏晉南北朝隋唐……富貴權勢代代不絕。範陽盧氏也發於秦,漢末盧植就是出自範陽盧氏……太原王氏東漢末年的王允……
所以李林甫知道安祿山造反,他不在意,範陽盧氏中一定也有許多人知道範陽節度使安祿山造反,他們也不在意,甚至可能參與其中推波助瀾牟取利益。
王朝百年,世家千年。無論是誰當皇帝,世家都能享受富貴,他們憑什麼看得起窮苦讀書人,憑什麼在意百姓死活?
我家上千年的積累憑什麼輸給你十年寒窗苦讀?
直到——
李長安提起筆,在畫卷上寫了一首詩,就寫在那兩行題字的旁邊。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儘帶黃金甲。
這是一百二十年後的一個書生落第後所寫,這個書生也被滿朝公卿看不起,一個窮書生自然考不上科舉。他才讀了幾年書?這滿朝的公卿哪個不是出自名門?他怎麼配和世家子弟們比呢?
隻是沒人想到這個書生落第後會憤而造反,逼得高高在上的帝王放棄長安城倉皇出逃,殺得千年世家血流滾滾,讓這些高高在上的權貴知道,什麼叫做匹夫之怒。
這個書生叫做黃巢,如今這大唐的滿朝公卿應當慶幸這一次被“野無遺賢”的舉子中隻有一個叫做杜甫的詩聖,而沒有一個叫做黃巢的“衝天大將軍”。
不知道如今相信“野無遺賢”的天子能不能相信他的大唐會亡在一個落第書生的手中,也不知道這滿朝公卿能不能相信他們引以為傲的千年世家會亡在這個落第書生的手中。
他們壓迫誰,便會亡在誰的手中。曆朝曆代,皆是如此。
李長安沾墨,又寫下了一句。
天街踏儘公卿骨!
最後一筆落下,李長安眼中已經滿是肅殺之氣。
一百二十年太久了,她等不了一百二十年。
與其讓這些世家權貴再欺壓大唐百姓一百二十年,黃巢滅世家的同時也再弄得生靈塗炭由此引發了五代十國的動亂,倒不如就讓五姓七望倒在安史之亂裡。
——她正好也是個讀書人。,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