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女童帶著一個俊朗的青年正站在柳樹旁邊,二人懷中還各抱著一大捆折柳,正衝著他招手。
正是李長安和沈初。
“哈哈,我就猜到張老肯定會偷偷走人,所以我一大早就在這等著了。”李長安得意大笑。
李瑛剛被廢了沒幾天,朝中正在清算他的黨羽,正是風雨飄搖的時候,張九齡身份又有些敏感,哪怕是為自己在朝中的故舊考慮,張九齡也不會聲勢浩大地請一堆故舊來送他。
張九齡剛走下馬車,李長安就拉著沈初的手衝了過來,把她和沈初手中那一大捆折柳塞進張九齡懷中。
“折柳隻需一支便夠,公主這樣折柳枝,灞橋邊的柳樹都要被你薅禿了。”張九齡抱著滿滿一懷的折柳,心中離開長安的憂傷之情竟然就這麼被衝散了大半。
張九齡將視線投向了李長安拉著的青年人,慈祥笑了笑:“你便是沈佺期的孫子吧。是個好孩子。”
前日東市發生的事情,張九齡是全程都看在了眼中,這也就使得他對沈初的好感極高,再加上昨日知道了沈初是故人後輩,這份好感就更高了。
沈初臉刷一下就紅了。
等到二人聊了一會,張九齡就要辭行之前,李長安開口了。
“聽聞張老交遊甚廣……”
李長安當然不是專門起個大早就隻為了給張九齡送行的!她有更要緊的事情。
“唉,我心地善良,看著有才華的文人窮困潦倒就心疼的厲害。”李長安睜著眼睛說瞎話,“聽說張老有些故舊生活困苦,我願意資助他們。”
張九齡眉頭一皺,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可對上李長安那雙清澈的雙眸,又硬壓下去了心中那種古怪的感覺。
李長安是個多好的孩子啊,一點也不像她那個養母武惠妃那樣心狠。
見到可憐的奴仆母子會好心買下,上門求字還記掛著自己的兩個老師,現在他以前提攜過的那些人都巴不得把關係撇乾淨,李長安卻還主動湊到自己身邊給自己送溫暖。
自己一生識人無數,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難道還看不出來嗎?
想到此處,張九齡自嘲一笑,心想自己未免也太多心了些,李長安這樣好的孩子能有什麼壞心眼呢。
李長安又開口了,她貌似無意提到:“我聽說王維家裡弟妹多,生活樸素,唉,真是可憐。”
王維現在混的的確不好,他年少風光,先是攀上岐王又得了玉真公主的好感,隻是運氣有點差。岐王是李隆基的兄弟,先前李隆基和他的感情很好,但是李隆基這個人嘛總喜歡懷疑親戚謀權篡位……他就下令禁止諸王和大臣交遊,然後把和岐王交好的大臣都貶了,王維也不例外。
後來王維又憑借文采攀上了張九齡,但是他這個人運氣就是不太好,現在張九齡也被貶了,估摸著等收拾完李瑛的黨羽之後就要輪到收拾王維這樣和張九齡交好的官員了。
至於李長安是怎麼知道王維家境不太好的,當然是因為王維自己在詩裡寫的了。
《偶然做六首》有一句“小妹日成長,兄弟未有娶。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王維和裴素裴芸很像,都是姓氏顯赫但是自己家窮得很。
“還有王之渙王昌齡孟浩然這些人,我都願意一並照顧著!”李長安心中滿是渴望道。
張九齡品出點味道來了。
——李長安想要為之慷慨解囊的這些人好像都是詩寫的不錯的文人啊。
“如今隻有王摩詰還在長安,隻是他受我連累,應當也在長安待不久了,你若是有心,可保一保他。”張九齡便說話便返回馬車上從箱子中翻出一封書信。
“紙筆都收到了箱中我也不好寫新信,這封信是先前摩詰拜謁我所寫的詩,你拿著去找摩詰,他便會信你了。”
李長安收下了信,這才依依不舍的放張九齡離開。
“張老,我日後有空閒了就去荊州找你!”
馬車上傳來張九齡的朗笑聲。
“那老夫就在荊州等著招待你了。”
馬車漸漸遠去,開元盛世的最後一位宰相就這樣離開了長安。
來為他送行的一個孩童和一個窮書生還隻是仰慕他的詩才,而不是尊重他這些年對大唐的付出。
“老師,看來你以後也隻能走裙帶關係了。”看著張九齡的馬車漸漸消失在道路的那頭,李長安感慨了一聲。
張九齡離開了朝堂,大唐朝堂也就失去了它最後的公正。
從今以後,李林甫為相,要是沒有點裙帶關係,就隻能被迫成為“野無遺賢”裡的那些不配被選用的“庸”人了。
沈初看上去則是比李長安要惆悵的多。
文人總是喜歡想那些憂國憂民的大事的,李長安聳聳肩,將張九齡給的介紹信揣入袖中。
等這段時間風頭徹底過去,她就去找王維去。
張九齡她現在保不住,可王維一個小小的八品官李長安還是保得住的。
那可是王維啊,“如秋水芙蕖,倚風自笑”的詩佛王維啊!長得帥有才華,還是個癡情種子,誰能不愛王維呢?
回了大明宮之後,李長安發現武惠妃今日有些心緒不寧,看到她回來甚至都沒有心思搭理她,連張九齡的事也不問一句。
看來又有事情發生了,李長安心想,追星固然重要,可現在還得是學習為重,這段時間她先跟著武惠妃上好社會實踐課吧,王維那邊她讓明月去吏部打個招呼就行,先留在長安,見麵的事日後再說。
畢竟事業為重。
就在李長安將要離開正殿的時候,武惠妃忽然開口了:“安娘。”
“阿娘?”李長安側頭看向武惠妃。
武惠妃顰著眉,揮退了殿內的宮人,李長安也識趣地走到武惠妃身邊。
不過武惠妃似乎並不是要對她說什麼,而隻是單純想找人訴說一下心裡的不安,正好李長安是這個不會透露秘密出去的人。
“陛下已經下旨賜死薛鏽了,朝中的李瑛黨也已經差不多處理乾淨了。”武惠妃雖然這樣說著,可臉上的表情卻不是達成目標後該有的愉快。
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可陛下還是十分憤怒。”
武惠妃本以為李隆基的怒氣在處理完李瑛黨之後應該就發泄完了,或者說就算剩下一些她也可以憑借自己的本事化解掉那所剩不多的怒氣。
可如今李隆基並沒有絲毫怒氣減少的模樣。
帝王的怒氣總是要發泄出去的,現在發生的事情已經超出了武惠妃的預料,李隆基的怒氣最終會燒到何處,武惠妃也把控不了了。
事情在朝著誰也不知道的方向發展。
武惠妃正是在憂愁此事,換太子一事,事關重大,一步都不該出錯的。
前半節廢太子也的確和武惠妃計劃的一樣,她成功攛掇著李隆基廢掉了太子李瑛,騰出了空位。
可事情到了半截卻忽然在李隆基這裡出了錯。
李長安看著武惠妃,這段時間的辛勞也不可避免消磨了許多武惠妃的精力,如今的武惠妃比李長安剛搬到長清殿時蒼老了許多,華貴的妝容也沒法掩蓋住她眼角的細紋和眼底的紅血絲。
“阿娘。”
“嗯?”
“要是父皇一氣之下像對待薛鏽那樣對待三位兄長……”
“不可能,三王都是你父皇的親生兒子,況且那不是一個兒子,那是三個兒子!”武惠妃斷然打斷了李長安的話。
她終於後知後覺意識到了自己竟然在跟一個六歲孩童說這些,武惠妃抬起手按了按耳後的穴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你先回你的寢殿吧,今日隻當做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武惠妃揮手讓李長安離開。
隻是李長安的那番話卻一直在武惠妃耳邊繚繞著,怎麼都忘不掉。
武惠妃坐在座位上,連自己一向注重的儀態都不維持了,她仰頭靠在椅背上,失神的看著金碧輝煌的殿頂,喃喃自語:“若是當真……那麻煩可就大了。”
要是連他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下得了這個狠手,那自己一個妃子和他這些年的情誼就更算不得什麼了。
李瑛當初能當上太子是因為他是李隆基和趙麗妃的兒子,趙麗妃是自己之前李隆基最寵愛的妃子……若是李隆基當真能對李瑛下得了這個狠心,那他對自己的琩兒也未必會有多少父子之情。
況且李瑛能帶兵進入大明宮一事,雖然她才是推手,可若是李隆基不默許她試探李瑛到底敢不敢帶兵進大明宮,那李瑛也根本不可能帶著他的人從太子府邸一路暢通無阻進入大明宮,難道大明宮周圍駐紮著的那些羽林軍和金吾衛都是擺設嗎。
李瑛帶甲士進入大明宮,其中四分原因在他自己,可還有三分原因在她,三分原因在陛下啊。
難道陛下會隻因為那四分原因就殺了親子嗎?就因為親子威脅到了自己的權力?
武惠妃不敢再往下想。
事已至此,她已經沒有回頭路了,這條路她就隻能走下去,若是現在就停下,才是真的滿盤皆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