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呢,後來安樂公主想當皇太女,死了。她想當皇後,沒成功,又想讓她的兒子當太子,也沒成功,如今她也要死了。
不過到底她比安樂運氣要好上一些。
武惠妃看著李長安,唇角微微上揚了一些。
趁著今日的精氣神不錯,武惠妃送走了玉真公主以後也沒有立刻會寢殿歇息,而是讓宮人將棋盤搬了出來。
“你父皇善音律,好下棋,你若是想討他歡心,音律和下棋都要學一些。”
話雖然這樣說著,武惠妃卻沒有讓李長安和她對弈,在武惠妃看來,李長安年歲太小也就隻知道怎麼落子,甚至都談不上有棋藝,更不用說和她對弈了。
武惠妃隻是擺了一盤棋,黑子和白子在棋盤上各自占據一方,眼看著白子就要把黑子的“氣”給吞沒了。
“我和你父皇下棋,我執黑子,每每下到這一步就走不下去了。”
武惠妃指著棋局。
指的是棋局,說的卻是她自己。
李隆基是一位十分高明的棋手,棋藝比他高超的人身份比他低微太多,下棋也不敢下贏他,敢和他下棋的人,卻又沒有棋藝比他更高明的。
總之,沒人下棋能下得過李隆基。
“你要如何破局呢?”武惠妃撚起一枚黑子,遞給李長安。
她沒指望李長安如今就能有破局之法,武惠妃今日將這盤棋擺出來,隻是為了給李長安上一節課罷了。
這局棋的輸贏,她是看不到了,隻希望幾十年後,李長安能在她的墳前告訴她這局棋到底誰才是贏家。
李長安的棋藝當然比不上李隆基了,不過她的優勢又不是她比李隆基聰明。
“下棋的目的是贏嗎?”李長安抬頭看著武惠妃詢問道。
武惠妃笑了。
“下棋的目的自然是贏棋。”
李長安指著棋盤:“圍棋是有規則的,父皇擅長利用圍棋的規則來贏棋,所以在這個棋盤之內,沒人能下得過父皇。”
她的優勢是知道劇本啊。
武惠妃沒見李隆基輸過,所以在她心中,隻能期盼著有人能比李隆基更加聰明,能在棋盤上勝過李隆基。
卻不知道要贏過李隆基,不一定是非要跟他下棋。
李長安走到棋盤邊上,雙手托住棋盤的邊沿,用力往上一掀——
哢嚓哢嚓
黑子和白子落了一地。
她又將棋盤放回了桌麵上,拿起盛著黑子的棋奩,抓起一把黑子放在棋盤上,將黑子一個個擺上去。
現在棋盤上隻有黑子了。
這是安祿山的答案,他被逼急了,不和李隆基玩陰謀詭計了,他掀棋盤了!
李隆基隻會在棋盤上下棋,被安祿山掀了棋盤之後他就毫無辦法,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一敗塗地。
這個棋盤,安祿山掀得,她李長安自然也掀得!
武惠妃目瞪口呆的看著李長安把棋盤掀了,甚至連反應都沒能反應過來。
怎麼能掀棋盤呢?誰能想到居然還可以掀棋盤呢?
武惠妃深深看了李長安一眼。
“你現在沒有掀棋盤的能力。”
李長安咧嘴一笑:“阿娘,我會越來越厲害,可父皇隻會越來越老啊。”
這一刻,武惠妃聽到李長安的這番話,卻失神了片刻。
過了好一會她才回過神來,麵上浮現了笑容。
當年李隆基年少,她的曾姑母年老,李隆基就是如此逼則天皇帝退位,莫非蒼天當真一飲一啄皆有定數不成?
隻是往後的攻守之勢易形了。
想到此處,武惠妃心中升起一陣複仇的快感,她看著李長安沉思了片刻,隨後竟不顧自己虛弱的身體從榻上站了起來,李長安見狀連忙上前攙扶住武惠妃。
武惠妃踉蹌地走到她的梳妝台前,打開了妝奩最底下的暗格,從中拿出一方小印來。
而後將這方小印放在了李長安掌心上。
這是一方黃玉篆刻而成的小印,通體玄黃,玉質細膩,印身是一條鸞鳥,展翅欲飛,異常靈動。
武惠妃珍惜的看著這方小印。
“這還是我出生的時候曾姑母贈我的賀禮。”
她出生那一陣兒,武則天已經動了立武思為太子的心思,所以給她的贈禮也是按照公主的用製來的。
雖說後來立武思為太子之事不了了之,可武惠妃還是被武則天留在宮中,按照養公主的標準養大的。
也許當初,則天皇帝送她這方小印時對她的期盼應當是如上官婉兒一般為官做宰吧。隻是她到底沒能在朝堂上一展身手,而隻能在深宮中蹉跎一生。
她已經許久不敢看這方小印了,看著這方小印,武惠妃便覺得她自己無用至極。
武則天將她接到宮中撫養,絕不會是想看她當李隆基的寵妃,當一個任由男人擺布的玩意。
這方玉印剛放到掌心中還有些冰涼,這一會兒的功夫已經被體溫暖熱了。李長安攏起手,握這小小的印章,心情複雜。
武惠妃在她麵前,永遠是一副不慌不忙、遊刃有餘的模樣,哪怕是麵對死亡,她依然能冷靜處理著自己的後事。
麵對童年的好友玉真公主,武惠妃也是存了利用的心思。就算是對她親生兒子李琩,在發覺李琩是個擔不起大事的廢物之後,武惠妃對他的態度也迅速冷漠了起來。
可就在方才這一瞬間,李長安卻感受了武惠妃的真情流露。
武惠妃這樣愛這一塊武則天送給她的印,卻連看它都不敢,隻能將它收在妝奩底下。
李長安心想,或許這就是武惠妃為何這樣渴望成為皇後,這樣渴望自己的兒子成為太子的根由。
哪怕武則天人早就不在了,可這個印璽還在,武惠妃一直留著它。
隻是武惠妃終究還是在與李隆基的對弈中一敗塗地。
那這樣武惠妃會把這塊對她寶貴至極的小印留給自己的原因就找到了。
這是武惠妃沒能實現的野望。
李長安鄭重的將這塊小印放入自己的魚袋中。
“阿娘,我會一直帶著它。”
武惠妃這才笑了,她說:“莫辜負了它。”
“不過此鸞印還有另一個用處。”武惠妃緩緩道。
“有朝一日,你若想讓你父皇做出一個合你心意的決定,你就拿著這個印去找高力士,他會幫你一次。”
高力士,李長安先前對他的印象隻來自於李白讓高力士脫靴。後來在這邊待久了,李長安才知道為何高力士能和楊貴妃並論。
諸王和公主對高力士的稱呼是“阿翁”,駙馬稱他做“爺”,太子稱其為“二兄”,李隆基對他的信任遠超旁人。
有後世那麼多曆史參考,李長安對宦官能有多大的能耐可一點都不敢小看。
“高力士原本是罪臣之後,是武府上的宦官高延福收養了他,他才得以發家。所以他欠我家一份知遇之恩。”武惠妃輕描淡寫道。
“我原本打算用他來推李琩上位,如今看來是用不到了,便也留給你吧。”
武惠妃又告誡李長安:“高力士如今是陛下之臣而非武家之臣,若真有大事,他的話也不管用,所以這個人情該用在什麼地方,要你自己去斟酌。”
說到底,高力士能影響李隆基的決斷,卻無法改變李隆基的決斷。這份人情就可大可小了。
說著話,武惠妃又開始咳嗽起來,李長安想上前扶住她,武惠妃卻隻是自己用雙手撐在梳妝台麵上,看著鏡中憔悴的自己大笑出聲。
回想著今日之事,尤其是那個被掀翻的棋盤和那落了一地的棋子,武惠妃就高興的想要高歌,她眼中滿是快意。
李隆基,我就要死了,可我給你留下了一個大麻煩……我要在九泉之下等著看,看她長大,看她掀你的棋盤,搶你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