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庸調已經不合適了。
李長安不信這些世家貴族和朝廷王公大臣會不知道這個事實, 要不然也不會在安史之亂一結束就迅速改為兩稅法。
任何政策都不是忽然不合適,必定都是早有預兆。
隻是這大唐朝廷從帝王到臣子,個個都是在粉飾太平罷了, 既然租庸調還沒有出事,那就接著用它唄,等到真出了事情再改變也來得及嘛,這就是如今大唐朝廷的想法。
住在一棟布滿裂縫的房子裡,有些人隻知道低頭乾活,不知道頭頂的房屋已經布滿了裂痕, 有些人知道房子已經有了裂痕,卻覺得隻是幾條小細縫不妨礙一家老小居住, 有些人知道裂痕已經很大了,卻也覺得一時半會塌不了,索性裝聾作啞。
還有一些人, 知道裂縫已經很大了,這棟房子已經搖搖欲墜, 可他們就這麼看著,隨時準備在倒塌前自己跑路,還敲鑼打鼓吆喝著“房子塌不了, 大家把錢都給我,我再買幾個鍋碗”, 等到房子倒塌時,他們的債主就會被壓在磚石下,而他們不但能順利逃脫, 還能將那些死人的血肉吞噬掉,壯大自己。
安史之亂後,李唐皇室的權力一削再削, 宦官乾政、世家掌控……世家大族的權力卻一再膨脹。
到了唐文宗時,唐文宗想為太子求娶鄭氏女,鄭氏卻寧願把女兒嫁給九品小官崔氏也不願意嫁給太子。可在安史之亂前,唐玄宗要廢了他的原配王皇後,輕飄飄幾句話就能把太原王氏女廢掉,還能順便把王氏收拾一頓。
盛唐時五姓七望為宰相者難尋,中唐開始,世家子弟大規模成為宰相重臣,單單範陽盧氏一門就出數百進士。朝堂上的臣子都是世家子弟,那這天下,究竟是世家的天下,還是李唐的天下?
安祿山起兵就是從範陽起兵,旁人沒有察覺就罷了,李長安不信範陽盧氏也沒人察覺到安祿山包藏禍心,安祿山才在範陽經營幾年,範陽盧氏又在範陽經營了幾百年?
這棟垂垂欲墜的房子,是她家的房子,未來這個房子的地契上寫著的名字還會是李長安三字,李長安絕對不允許有人鳩占鵲巢,還敢在她的家裡對她指手畫腳!
李泌倒是沒有想到李長安的野心會那麼大,他也不會想到租庸調這座房子會坍塌如此之快。
甚至就算是李隆基本人,直到他逃離長安之前,他都想不到安史之亂竟然會這麼浩大,浩大到將這天耀萬國的盛唐毀得一乾二淨。
李泌如今也隻是在驚歎李長安敢動手改變稅賦製度罷了。
甚至他也隻以為李長安是為了安定流民才會想到這個法子改變收稅方法。
“按照田地收稅而非按照人頭收稅。”李泌搖了搖頭。
李長安笑問:“你覺得這樣收稅不好?”
李泌沉默了。
“是因為你家有許多地,你作為地主不想要這麼繳稅?還是你作為縣令覺得這樣收稅不好呢?”李長安步步緊逼李泌。
“……因為我家有許多地。”李泌在李長安的注視下有些狼狽。
他很想說一些為國為民的冠冕堂皇話,可他自己也知道那是謊話。
朝廷內外大臣中不乏聰明人,他們對租庸調這個不合適製度裝作視而不見的唯一原因就是他們是這個製度的受益人。
普通百姓,一戶有四丁,一百畝地,要繳納四份租庸調;權貴,一戶有四十丁,數萬畝地,隻需要繳納四十份租庸調。普通百姓繳納完稅賦後,所剩餘的糧食需要勒緊腰帶才夠糊口,權貴繳納完稅賦後,家中的糧食依然堆積到發黴都吃不完。
李泌先是遼東李氏,而後才是玉溪縣的縣令。
李長安看著李泌笑了:“李縣令畏懼什麼呢,我隻是在漳縣內實施這樣的稅收政策,又沒有在遼東李氏的田地上實施這樣的政策。”
李泌狼狽地低下頭,像是被燙到一般避開李長安的視線,隻覺得李長安的眼神像劍一樣將他的身體捅破。
他不怕自己流出血肉,他害怕的是他的身體被捅破後流出來的不是鮮紅血液,而是他最瞧不起的民脂民膏。
搜刮民脂民膏,這是他讀書時最唾棄的那類人。
李泌以為他是心懷天下、濟世安民的大才,可李長安問他時,他第一時間想到卻是他家要多繳納多少稅賦。
就在這一刻,李泌腦中,忽然意識到了他和他唾棄的那類人,竟然有著這麼多相同點。
他害怕自己日後會成為史書上記載的那種貪官汙吏。
李泌胡思亂想了許久,他想到了自家那數千頃田地和堆積如山的糧倉,想到了他遊走天下時餓死在道路兩側的饑民,想到了漳縣流民區那些灰撲撲但是個個精神十足的流民,想到了書中的聖賢,想到了他濟世安民的誌向……
“世家不會同意這個政策。”過了許久,李泌才長歎一口氣道。
“稅法雖好,若不能實施,對天下百姓也無用。”
李長安聳聳肩:“我目前也沒打算讓此稅法出漳縣。漳縣一萬五千三百餘人,能受到此稅法的恩惠,就足夠了。”
“一縣之百姓也是百姓,多一人因我得利,那也是我的功勞。”李長安笑了笑,“目前田地還未收割,田稅還沒有收,隻收完了工商所得稅,今歲的稅收比起去歲就已經增多了四倍,漳縣更是收編流民六千餘人,一年全縣沒有一個餓死的人。”
李泌深深看了眼李長安,站起身長揖:“泌受教了。”
這一刻,李泌知道他輸了,輸得徹徹底底。無論是治理地方的本事,還是濟世安民的誌向,他都遠不如李長安。
他尚且糾結自己的心思,李長安卻已經心思澄澈,意念通達。
他弗如遠甚。
說完後又忍不住問李長安:“臣鬥膽問,公主比之臣尚且小六歲,這樣好的稅法是如何想出來的呢?”
“哦,這個呀。”李長安眼皮都不眨一下,就拉出了自己的擋箭牌。
“乃恩師所授,非我一人之功。”
李泌疑惑:“張荊州?我與張荊州相識多年……”
他怎麼不知道張九齡還會這個?依照張九齡的脾氣,要是他知道更適合大唐的稅法,他在任相期間定然會試著實施,旁人畏懼世家權貴,張九齡的脾氣可不會怕這些。
“我還有其他老師。”李長安道。
她跟著張九齡學治理地方加上繼承他的政治資產,跟著沈初學史,跟著顏真卿學字,跟著李白學劍,未來還打算找杜甫學詩,雖然她在文學創作上資質平平不一定能學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