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歲我親手殺了三個吐蕃人。”一個隻有一條胳膊的漢子將手中的濁酒一飲而儘, 醉醺醺地比劃著。
“那些吐蕃犬,進攻我白水軍的兄弟,結果反被河源軍和臨洮軍關門打狗, 將他們團團圍住,一舉殲滅!”
漢子說到興起, 麵紅耳赤,拉著身邊人就開始講述起他在邊關的見聞。
說到最後漢子才可惜道:“可惜你這老漢年紀大了, 沒法到邊關去搏個出身。”
陳國生聽得津津有味,聽到這漢子笑他年紀大,也不生氣。
隻是將手中的酒往桌上一放, 豪氣乾雲道:“老頭子我打仗,用不著親自上陣便能殺敵。”
長安繁華, 陳國生卻不愛去平康坊和宣陽坊,他既不愛飲茶, 也不愛喝沈初釀造的上好美酒。
每天一大早,陳國生雞鳴聲剛響起便會起床, 從壽安公主府出發跑步健身, 趕在上午前來到永安坊,在這和這些漢子一起喝濁酒、吃大餅, 偶爾還會摸出幾文錢買碟下酒菜同幾個漢子分食。
一來二去, 便和這些三教九流之人混熟了。
“王三, 再拿壇酒來。”陳國生從腰帶中又摸出五十文錢,往桌上一扔, 喊著酒肆的夥計上酒。
一聽到陳老頭子又拿錢買酒,周圍幾張桌上便有人厚著臉皮,端著空酒碗湊了過來。
永安坊住的都是平民百姓,這雖然算不上長安城的貧民窟, 但也是數得著的窮坊市了,舍得一天花幾十個大錢在這兒喝酒吃菜的人,也就隻有這個彆處來的老陳頭了。
誰也不知道這個老陳頭是什麼來曆,隻知道在某一天這個老陳頭推開了這個破爛小酒肆的門,坐下來和他們一同飲酒,這麼一喝就是十幾天。
他出手闊綽,時常整壇買酒,喝進他自己肚子裡的卻不多,因著誰去端著碗找他討酒喝,他都會笑眯眯地給斟上一整碗濁酒,但凡他來,酒肆中的這些人便都圍著他討酒喝,他也不惱。
頭幾天還有人見他一個老頭子出手闊綽又沒有隨從跟著心裡生了壞心,把他堵進了巷子。
沒承想老陳頭年紀雖大手上動作卻十分麻利,邦邦兩記老拳便把那兩個尾隨他的男人給打得痛哭流涕。
再往後,酒館中便沒人敢小看這個老頭了。
忽然酒肆大門被推開,一股冷風隨著來人灌了進來。
“孫獨眼,你那錢又沒要著?”
來人是一個隻有一隻眼睛的獨眼漢子,臉色昏黃,從左邊額頭到右邊下巴的一道疤痕貫穿了他的整張臉,也弄瞎了他的右眼,給他更添了四分彪悍氣。
孫獨眼身上裹著一層薄薄的破羊皮襖子,腰間還掛著一柄破破爛爛的長刀,一眼望著便知曉這是個寒酸的下層人。
他一進來,酒肆中眾人便笑了起來,一時間空氣中都充斥著快活的氣息。
“彆提了。”孫獨眼晦氣地唾了一口,從懷中摸出碗來,走到陳國生麵前,“老陳頭,借某喝碗酒。”
“你這家夥,討酒喝便說討,非要說一個借字,有借就得有還,你這老小子這碗酒打算什麼時候還給老陳頭啊?”酒肆中有人笑道。
一說到還,孫獨眼也不吭聲了,端著陳國生倒的這碗酒老老實實悶頭坐下。
這一碗濁酒也得兩文錢呢,要不是知道陳國生會給他酒喝,孫獨眼自己也舍不得喝這碗酒。
“這是什麼熱鬨事兒?老夫先前怎麼不知道?”陳國生開口問道。
吃人嘴短,陳國生開口問了,孫獨眼也不好再閉著嘴裝啞巴。
孫獨眼晦氣道:“還能是什麼事,某去衙門裡討要退伍費,那些披著官皮的雜碎說府衙裡沒錢,又把老子給打發出來了唄。”
陳國生聽了半天方才從這些軍漢中拚湊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些軍漢都是上一歲和吐蕃的那場大戰中退伍下來的將士。
大唐的兵士製度是從二十一歲入伍一直要到六十歲才能退伍,屬於一天是大唐將士,一輩子就是大唐將士,終身就職。
當然也有例外,若是在戰場上受到的傷勢太重那就可以申請提前退伍。孫獨眼就是在戰場上被吐蕃人一刀劈在了臉上,雖然保住了性命,但還是瞎了隻眼,那個隻剩下一條胳膊的漢子名叫李壯,也是在戰場上丟了這胳膊退伍回來。
按照大唐製度,對於這些退伍回來的老兵應當按照軍功給他們分土地和財產。
隻是製度歸製度,執行歸執行,這批軍漢已經在長安待了一年了,卻連一個銅板都沒能拿到手。官府也不說不給,也不說什麼時候給,就隻讓他們等著。熬來熬去,在老家還有田地的那些人都已經被熬回了故鄉,留在長安的這些則是家裡沒有土地的那批人。
本來指望著能分到些土地回家種地,可現在獎賞遙遙無期,也就隻能在長安城內待著,最起碼長安還好打零工。
“我倒是能等得起,可我家老娘生了病,得喝藥,我這兜裡空空實在是拿不出錢來給老娘抓藥啊。”孫獨眼滿肚子的委屈隨著兩碗濁酒下肚嘰裡咕嚕往外冒。
他何嘗不知道民不與官鬥,朝廷要是鐵了心不給他錢,他一個狗屁大小的小民難道還能逼著朝廷給他錢嗎。
可他實在是沒彆的路子了,他瞎了隻眼,也不識字,平日靠著給人扛貨為生,養活自己倒也足夠了。奈何他家中還有老娘,上個月老娘生了場病,躺在床上動也不能動,大夫說要是想治好,少說也得要一貫錢,他一個老瞎子上哪去弄一貫錢給老娘治病?
“哎,那是生我的親阿娘,我再沒良心也不能乾等著她死啊。”孫獨眼說著說著,滿肚子的心酸一下湧了上來。
陳國生沒有說什麼,隻是又給孫獨眼倒了滿滿一碗酒。
孫獨眼蒲扇大的手端起酒碗,將碗中的濁酒一飲而儘。
他咂咂嘴,看向了陳國生:“這些醃臢事,說出來倒是臟了您的耳朵。”
“老頭子我年輕的時候也當過兵哩,這樣的事哪能叫醃臢。”陳國生拍拍孫獨眼的手,將腰間的腰袋摘了下來,把裡麵的銅錢都倒在了麵前破破爛爛的木桌上。
一小堆錢幣約莫有個二百大錢,陳國生將大錢攏成一堆,推到孫獨眼麵前。
孫獨眼仿佛被針紮了一樣悲愴哀嚎一聲,一行熱淚從完好的那隻眼睛裡往下滾。
他說在戰場上丟了隻眼睛的時候沒哭,他說自己的老娘躺在病床上站不起來的時候沒哭,他說自己去縣衙討要退伍費被趕出來的時候沒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