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珠怏怏不樂回到了院子。
她現在住的這個院子是馮初娘的院子, 馮初娘從荊州到這邊需要久住,就在伊川縣買了一套宅子,因為地勢高所以沒有受到洪水波及。
那天陳珠帶著梁淑去看大夫, 正好遇到馮初娘,馮初娘還記得和她在碼頭邊上有一麵之緣的陳珠,看到她們孤女寡母,母親又受了重傷, 便好心收留了陳珠母女。
梁淑這才不用和其他災民擠在一處, 而是能有一個乾淨的小房間門養傷。
陳珠走到梁淑房門前, 強行扯扯嘴角, 讓臉上的愁容變成笑容, 而後才推開門入內。
梁淑正躺在床上睡覺, 她的一條腿被布條吊在被子外麵, 上麵粘著被搗爛的草藥。
因為在不乾淨的洪水中泡了太長時間門,腿本身又擦破了皮, 那一塊肉全爛了,發炎流膿,大夫隻能將那一塊肉都給剜下來,可處理得不及時,在洪水中泡的時間門太長, 就算是這條腿勉強保住了,也隻是不用截肢, 從外表上看起來好一些, 可還是瘸了。
陳珠輕輕坐在床頭邊, 看著自己在這世上僅存的親人。
阿娘瘦沒了,陳珠看著梁淑突出的顴骨,抬起手想要觸摸梁淑的臉, 手卻停在離臉三指高的地方遲遲沒有碰上去。
罷了,還是讓阿娘多睡一會兒吧。
梁淑在洪水中四天沒有吃過一粒粟,又被發炎流膿的傷口帶起了熱毒,身上燙得厲害,頭一天晚上發燒差點都醒不過來了,還是陳珠跪在梁淑床前哭著要娘不要丟下她一個人這才激起了梁淑的求生意誌,硬生生扛過來了。
隻是這一種大病也抽乾淨了梁淑的元氣,梁淑睡著的時候比醒著的時候要長。
陳珠已經很慶幸了,不管怎麼樣她總歸還有一個親人活著。
轉身將門輕輕帶上,陳珠臉上強裝出來的笑容瞬間門又消失了,她垂頭喪氣走進了堂屋,一抬頭卻驚訝地看到了馮初娘。
“馮娘子。”陳珠有些拘謹。
馮初娘溫婉笑笑,招手示意她坐到身邊。
“你這幾日心情不好,可是遇到了什麼煩心事?”馮初娘柔聲詢問。
陳珠心裡一驚,連忙揮手:“沒事沒事,我沒有什麼煩心事。”
本來她和阿娘一起住在馮娘子家中就已經給馮娘子添了許多麻煩了,怎麼還能再因為她心情不好這點小事再給馮娘子添麻煩呢?
馮初娘笑吟吟:“你不說我也能猜出來原因,我舉薦你做小管事,你因此受到了刁難是嗎?”
“是我自己沒用,馮娘子舉薦我做小管事是一片好心。”陳珠脫口而出,隨後才意識到她被馮初娘一句話就把心情不好的原因套了出來,臉頓時紅透了。
陳珠偷偷打量著馮初娘,馮初娘隻是溫柔看著她,表情像是她阿姊一樣。
每回她遇到麻煩事,她的阿姊就會露出這種溫柔極了的表情安慰她。
想到這,陳珠不由鼻尖一酸,心中積壓的委屈往外冒。
“他們都不服氣我。”陳珠低聲道。
馮初娘選了陳珠做她這個小隊的小管事,可陳珠除了識字以外什麼本事都沒有,先前在縣裡也沒有什麼名聲,她組中的人雖然礙於她這個身份表麵上要聽她安排,但是陳珠能感覺到他們不服氣。
鄭大家那個老太太總是想多拿一點飯,自己阻止她,她就會陰陽怪氣數落自己。孫老三的婆娘被水衝走了,他不著急找他的婆娘,卻總是賊兮兮地打量自己。最老實的趙老五一家,雖然麵上沒說什麼,可陳珠也聽到過他和他婆娘背後議論自己……
陳珠有時候想,要是她不做這個小管事,隻做一個普普通通的災民,是不是就不會像現在這麼難過了。
“這樣啊。”馮初娘輕聲感慨了一句。
陳珠羞愧地低下了頭,覺得自己辜負了馮娘子的期望。
馮娘子是看中她才會讓她當小管事,可她卻什麼都做不好。
“我還沒給你講過我的事情吧。”馮初娘將陳珠拽到她身邊,兩個人挨在一起,肩膀貼著肩膀。
“你覺得我厲害嗎?”馮初娘問。
陳珠瞪大了眼睛:“馮娘子當然厲害了!您什麼事情都能做到!”
在連十個人都管不好的陳珠眼中,能管上萬個人的馮初娘厲害得整個人都在發光。
馮初娘輕笑一聲,抬手將陳珠掉下來的碎發掖到她的耳後:“我在你這個年紀,大字都不識一個呢。算起來你現在比我當初要厲害多了。”
陳珠麵露震驚。
“三年前,也就是開元二十六年,我才開始學識字。”馮初娘眯著眼睛,緩緩訴說著她的故事。
“我年紀很小的時候,我阿爺去山裡打獵,就再也沒能回來。阿娘就帶著我和妹妹單獨過日子,我阿娘拚命種地,可她一個寡婦養三張嘴還是十分辛苦。哪怕阿娘沒日沒夜地乾活,我家裡還是一年比一年窮。”
馮初娘語氣漸漸低沉:“孤女寡母在村子裡隻能任人欺負,有很多流氓會在我家門前衝我阿娘吹口哨,我家的地也一年比一年小,村裡人欺負我阿娘一個寡婦不敢吵架,就把他們的田頭往我家地裡挪……”
這也太慘了。
陳珠麵露心疼,她阿爺雖然不善經營把祖上留下的宅子和田地都賣了,可好歹她阿爺讀書識字,能幫人寫信,受人尊重,也沒有混賬流氓敢來欺負她們一家人。
甚至她們一家人比起普通百姓來說日子過得還算不錯,能吃飽穿暖,阿爺賺了錢還會給她和阿姊買零嘴。
“後來多虧了李娘子。”馮初娘麵露感激,“李娘子雇我阿娘鹵貨,而後又開辦學堂收學生還教手藝,我在學堂上了一年學,又正好遇到李娘子和衙門一起收攏流民需要能讀寫的人手,我就報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