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死死盯著李長安, 惱怒道:“你我都知道我活不久了,你私下答應了我,不會有旁人知道此事。”
“我過不去我心裡那關。”李長安很坦然。
“迂腐!”李林甫恨鐵不成鋼道,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你如此迂腐, 如何能做大事。”
他認為自己端出的這些利益就是一盤子香噴噴、烤的流油的烤肉, 李長安見利益而不拿,簡直無可救藥。
李長安扯唇:“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那也得是被逼到份上。今日我與右相的合作,對我而言能成最好不過,不能成我也能另尋他法,何必為了這樣成與不成的事情違背我的本心呢?”
“今日我能答應右相, 明日我便能答應旁人,一來二去,我便沒有了底線。”
李長安神情自若,她反問李林甫:“我那曾經英明神武的父皇也不是忽然之間就變得放縱享樂的吧?”
聽到李長安這番話, 李林甫忽然緊緊閉上了嘴巴。
他當然知道李隆基是怎麼變成今日這般的。
一開始, 聖人也不是這麼大手大腳奢靡浪費,甚至聖人年輕時候還有節儉的美名。
隻是天下繁華了, 庫房中堆積的錦繡和金錢越來越多,聖人便漸漸開始了放縱。一開始隻是每頓多吃兩個菜,後來又多用兩個宮人,再後來小小修繕一番舊宮殿……如今已經是宮人數萬,單單給楊貴妃一人做衣服的繡娘就有七百人,修了華清宮又修興慶宮,連洗臉的盆子要純金打造了。
就連他自己,也不是從娘胎裡出來隻知道害人, 而是漸漸變成了“破家宰相”,害死的人多了,也就不在意了。
這一刻,李林甫竟然有些理解了李長安的“迂腐”。
“那也太少,你還需再加一些籌碼。”李林甫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個字。
“老夫可以舉薦李光弼接任老夫身上的朔方節度使一職,老夫知道你和王忠嗣關係密切,李光弼是你的人。”
李林甫率先加了籌碼,眼皮都不眨一下。他是個精明的政客,知道欲要得之、先要舍之這個道理。
李長安沉思片刻,李林甫也不催促她,而是端起茶盞等著李長安思考。
今日這番談話已經超出了他的預料,他一開始以為這位壽安公主畢竟年紀還小,頂多隻是在諸位皇子公主之中出挑,不會是他這個活了六十多年的老狐狸的對手。
可出乎他的意料,壽安公主比他想的要成熟很多。
李林甫在心裡歎了口氣。收買兩個月大的幼虎,隻需要一隻雞便夠了,收買半歲大的幼虎,就需要一隻小羊,一歲大的幼虎,便會開始肖想小牛。
偏偏如今對他最重要的東西已經不是牛羊了,群狼環飼,他這隻老狼要死了,他手中的這些牛羊留著也隻是他兒女的催命符。倒不如賣給幼虎,還能保他一條血脈。
這個念頭一起,李林甫便知道今日與李長安的這一場博弈他已經落了下風。
李長安終於開口了:“右相離去後,我保右相一部分子女安穩到達嶺南。”
“你什麼意思?”李林甫緊緊皺眉。
他聽出了李長安這番話和先前那番話的不同。
第一個交易,是李林甫幫李長安成為將軍,李長安日後若能登基或者沒能登上皇位但是掌握一定權力,總歸是在新皇上位之後保住李林甫那幾個沒做過壞事的子女。
第二個交易,是李林甫加碼,拿出了朔方節度使的位子。李長安則拿出一個承諾,李林甫死後,新皇上位之前,李家出事,李長安保住李林甫的幾個無辜兒女。
李長安吐了一口氣道:“右相不會隻以為李亨登基後你的兒女才有危險吧?這些年右相得罪的人可不少。”
“老夫已經叮囑了李岫,老夫一死,李家在朝堂上的子弟全部都會辭官回鄉守孝。”李林甫咬緊了牙根,“不在朝堂,朝堂上的事情牽連不到他們。”
“你這些年對旁人趕儘殺絕,抄家滅族,難道還期望旁人能遵守規則禍不及子女嗎?”
李長安冷笑道:“是右相先破壞了規則。昔日右相對其他人趕儘殺絕之日,便該想到你自己也會有這麼一日。”
李林甫閉了閉眼。那是因為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輸,哪怕是今日,他也不是輸給了政敵,他隻是輸給了生老病死!
“我為聖人殫精竭慮一輩子,聖人不會那麼無情。”李林甫卻還是想再談談條件。
李長安麵上露出古怪的表情:“真的嗎?我不信。”
李林甫身體一僵硬。
雖然都知道當今天子薄情寡義,但是你這個當女兒的這麼直白說出來是不是太不給你爹麵子了啊!
“我父皇的原配是什麼下場,我名義上的阿娘是什麼下場,我排行在前麵的那幾個兄長是什麼下場,我那倒黴的兄長壽王是什麼下場,昔日的宰相張九齡如今是什麼下場,我那一心一意忠於大唐的義兄王忠嗣是什麼下場……”李長安扒著手指挨個數算著。
數著數著就沒了聲音。
倒不是李隆基做過的薄情寡義的事數完了,而是十根手指頭數完了。
李林甫:“……”
這也太直白了吧,雖然咱們都知道聖人不是什麼重情重義的人,但是你這麼一數,怎麼聽都覺得很不正常啊。
李長安笑眯眯看著李林甫,語氣中帶著一絲玩味:“不知右相在聖人心中的地位,能不能比得上糟糠之妻的王皇後、青梅竹馬的武惠妃,還有我的那幾個兄長。”
李林甫頹唐往後靠在了椅背上,長歎一口氣。
“你說得對。”李林甫疲憊道。
他不再掩飾自己的虛弱,而是選擇徹底把他的老邁病弱暴露在李長安麵前。
李長安沒有缺點,威逼利誘都沒有用,這場利益交換談判中他完全被壓製住了。或許李長安有缺點,但是他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慢慢尋找李長安的缺點了。
李林甫苦澀道:“你騙一騙老夫也好啊,起碼能讓老夫安心。”
這一刻的李林甫完全變成了一個普通遲暮老人,頭發蒼白,身形佝僂,癱倒在椅子上仿佛行將就木一般。
李長安卻不為所動。
這匹老狼哪怕快要老死了也不會變成溫馴的綿羊。
一威脅二鬨三示弱裝可憐,李林甫的手段並不比宮中最得寵的妃子差。
“右相若是求心安,可以請楊國忠過來,隻要右相願意不針對他,想必楊國忠很願意答應右相的這些條件。”李長安慢條斯理道。
李林甫眼皮抽了抽。
楊國忠是什麼人他還不清楚嘛,那個豎子和他年輕時候一模一樣,一樣忘恩負義。前腳楊國忠答應他,後腳他死了,楊國忠當場就能不認賬。
他要不是實在沒有人能托付,至於找上李長安嗎?
今日唯一的差錯就是李林甫沒想到李長安這麼“迂腐”,自己把權力擺在她麵前,她都不要。
他以為李長安會是和他一樣的人,可惜李長安和他不是一路人。
李林甫閉上了眼睛,儘管不想承認,可他卻也不得不承認李長安讓他感到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