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開始、一開始就沒有學過這種事。殺人是不對的、人是自由的、活著是幸福的,從小時候開始一點點建立的觀念被徹底摧毀,可他總是會想,不正常的是他自己。
外麵的世界應該是他想的那樣,應該是大家說的那樣美好,而不是他記憶裡的謊言,被設定的劇本,虛偽的假麵和隱藏在暗流下的真實。
所以,那時候——
他從琥珀川逃走了,來到東京,遠離過去,想要逃離所有的一切。不管是那時候猜測的家族也好,更可怕的東西也一樣,他隻是想獲得一點微不足道的自由、或者不牽連任何人地死去。
“你知道,”北小路真晝說,“你知道他殺不了我。”
過去的記憶在那短短幾秒的時間裡宛如黑色的淤泥將他掩埋,那樣的窒息感重新變成枷鎖捆縛於靈魂上。
但有一隻手、不,有很多隻手將他從這片泥潭裡拉出來,就像萩原說的那樣,真正走投無路的時候,會有人向他伸出手。
哪怕隻是微末的光,也足以照亮被淹沒的靈魂。
杯戶商場附近,摩天輪下,舊倉庫。
熟悉的話語,地上的屍體,還有那個早就離開的老師,讓他一瞬間就差點以為自己回到過去的人。
北小路真晝按住了緊貼著自己額頭的那把槍,聲音很輕,但比過去他跟這個人說的每一句話都要堅定:
“如果要殺我,你一開始就應該親自來。所以你找他來是想警告我,對嗎。”
熟悉的銀發在迎麵吹來的風裡掠過眼前,老師看起來跟五年前似乎沒什麼區彆,一定要說的話,就是更成熟了那麼一點,比起當初偶爾會露出的厭煩神情,現在從他臉上已經看不出多少情緒。
他握槍的手也沒動,聲音冷漠:“我警告過你了,要逃走就隻有一次機會。是你自己要見我的。”
“……”
等等、等等等等。
北小路真晝忽然回過神來,他想起來了,就在十幾分鐘前殺手幫他把“本教主就在這裡等著他們”的錄音發給了雇主,這才是老師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是吧!
他想起來了!
所以老師隻是打算給他一個警告,隨便找了個殺手來通知,但他自己把這人給喊來了啊!
不要啊!現在退貨還來得及嗎?!
空氣裡的殺意仿佛帶著一絲絲的惱怒,北小路真晝終於知道這人剛見麵就殺的怒火來自於哪裡了。
他在心裡糾結了半天,極其小聲地問:“你能當今天沒見過我嗎,老師?我還有彆的事要做……”
雖然你要殺我,但既然沒當場乾掉我,那這件事還是有商量的對吧!對吧!
銀發的老師聽到這樣的話,果然顯得更不耐煩了,他動作緩慢地收起那把槍,在那個瞬間北小路真晝就覺得不對,強行抓著地麵的縫隙把自己從原本的位置挪開,腿風擦著他的臉過去,下一秒兩個人就在這裡打了起來。
跟這場近乎一邊倒的搏鬥相比,幾分鐘前發生在這裡的戰鬥就像是無害的表演賽,北小路真晝滿腦子都是他今天就要死在這了,但該躲開的時候還是順著身體記憶讓傷害降低到最小。
後腦勺還在疼,但完全算不了什麼。被敲了一悶棍的北小路真晝現在是無比的清醒,比當初看到廷達洛斯獵犬出現的時候還要清醒。
“我——”
“原本不是我要殺你。”銀發的老師把他以前的學生摔在地上,踩著北小路真晝的腦袋,俯下身來說。跟以前一樣沒用,他想。
但既然被喊來了,那當然得做完他過去沒做完的工作。
他無情宣告:“你已經暴露了,再逃也沒用,與其變成那樣,還不如我先殺了你。”
北小路真晝被摔得頭暈,差點以為自己沒聽清。
聽聽這都是什麼話,為你好嗎?真不像是當初那個老師會說的——倒是起碼找個殺人的理由啊!難道不是因為有人犯中二病被叫來,然後一個心情不好就準備乾掉他嗎?
“那你當年怎麼沒殺了我?”他問。
“想殺的時候你已經跑了。”
“……”
謝謝你,老師,當初我在你離開琥珀川的時候選擇跑路是最正確的,要是跑慢一點就沒有北小路真晝這個人了。
北小路真晝發現他現在的心情跟過去差點被殺的時候完全不同,或許是因為他這幾年的生活太過豐富多彩,怎麼也回不到看到這個人就會下意識害怕的地步。
因為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嗎?因為還有會為他哭泣的人嗎?還是說這段時間真正地活著,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
“既然這樣……”
他剛想說兩句遺言,卻看到一團顯眼的銀色從視線裡掠過,利爪在地麵上劃過的聲音尖銳刺耳,隨之而來的還有驟然一輕的壓力。
準備殺人的老師站遠了點,銀色的長毛貓出現在他們兩個之間,小小一隻貓弓起背發出低吼,威脅的意味不言而喻。
北小路真晝順著往上看去,老師的手背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幾道顯眼的、新鮮的抓痕。
壞了,玩槍的人可是很愛惜自己的手的!
“小陣等等!彆鬨彆鬨!”北小路真晝一把就把跟銀發老師對峙的貓抱起來,任由銀色長毛貓在他懷裡撲騰,一人一貓在地上滾了兩圈。
銀色長毛貓對著那邊的男人張牙舞爪,但最終還是被他沒用的打不過老師的主人給按了下去。
——沒用的小說家!讓我跟他打一架!
北小路真晝仿佛聽到貓咪在這麼說話,他緊張地抬頭對那個銀發男人說:
“小陣隻是一隻貓,而且你都要殺我了就不要動它……”
但是,那位老師的表情一瞬間就變得非常可怕。
是比之前都要可怕幾個度的那種可怕,北小路真晝都有種周圍的空氣在結冰的錯覺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它叫什麼?”銀發的老師麵無表情地問。
“叫、叫小陣(GIN),是朋友起的名字……你應該不會對貓感興趣吧?”北小路真晝有點猶豫地回答。
說起來,他到現在都不知道老師的名字。
不過這麼一看的話,都是銀毛,這隻正在撲騰的貓跟老師也有那麼一點點像——隻是一點點,貓比他可愛多了。
舊倉庫裡的氣壓更低了。
銀發的老師一步步走到他麵前,把那把槍扔在了北小路真晝手邊,他越是平靜,就越是讓人意識到他處在怒火燃燒的狀態。
整個舊倉庫都寂靜得可怕,就在北小路真晝猜測這是打算連貓一起滅口的時候,老師開口了:“給你一個機會。”
“什麼機會?”
“試著殺我,我會考慮讓你離開。”那位銀發的老師說。
“……”
“我不會留手。”
並不是全無勝算,畢竟北小路真晝也不是當初的小孩。但五年、五年裡能改變太多東西,老師也不會是五年前的老師,這五年裡沒有人被困在原地。
如果真的要這麼做的話——誰會死在這裡?他真的能殺死這個男人嗎?
補上沒來得及的出師儀式,就像當初他尚未理解世界是什麼樣的時候就殺死的那些對他懷有怨恨的師父一樣。
他們拿著大筆的錢,知曉所有結果,抱著能殺他的僥幸前往琥珀川,最後又跟那個人計劃的一樣死在了那座小鎮上。
那時,有位師父是這麼說的:
[無論抱著什麼樣的目的,無論有多少苦衷,殺人就是殺人,你也好,我也好,從抱著殺死對方的念頭拿起武器的那一瞬間,就已經罪無可赦。]
[這不是戰爭,也不是為了保護任何人,我們都是為了自己的欲望而戰鬥,所以,就算死了,也不要怪我。]
他死的時候,好像是笑著的。解脫、自由,和幸福。那是北小路真晝當時完全不能理解的感情。不,現在也不能。
北小路真晝拿起那把槍,低著頭,緩慢地站起來,銀色長毛貓依舊被他抱在懷裡。
剛才安靜了一會兒的貓忽然掙紮起來,發出急切而淒厲的叫聲,但北小路真晝隻是溫柔地摸了摸它的腦袋,然後把它放在了地上。
貓焦急地圍著他的腿轉來轉去,咬住他的褲腳,但沒用的主人不為所動。
“啪嗒”一聲。
他張開五指,讓那把槍掉在地上,臉上帶著老師從未見過的輕鬆笑容。接近正午兩點鐘的陽光盛大到讓人眼花,燦爛的金色光輝從他背後照射進來,透過微卷的黑發,仿佛跌落的星辰。
“我不會殺人。你彆想控製我。”
這些星辰倒映在暗藍色的眼睛裡,有那麼一瞬間,照不進光的瞳孔仿佛也被點亮。那樣的笑,準確來說,應該被叫做——
自由。
可那份笑容就在下一秒定格、凝固,消失。
就在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比太陽還要刺目的光、還有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忽然從四麵八方湧來。
視野裡是一片忽然被模糊的黑白,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聽不見了聲音。
發生了什麼呢?要用能聽懂的、最簡單的話來說的話,就是在這一瞬間,近在咫尺的某個地方,杯戶商場的摩天輪,發生了爆炸吧。
——就是這麼簡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