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如果沒有旁邊那束向日葵,他會說是雲嘉送來的。
八月十二,馮秀琴在老家打來電話,她用上莊在寄給她的智能手機,學會了微信支付,發來一千塊,讓莊在自己去買點東西,但莊在沒有收,手機裡莊蔓歡樂地唱著生日快樂歌,她們祝他生日快樂。
九月初,培英國際又迎來新一年的開學季。
他在學校還有跟雲嘉碰麵的時候,就像那次在書店遇見一樣,她拿他當一個沒什麼交集也不熟悉的同學。
那些他曾親口對她說出的“麻煩”“為難”,像闖關遊戲裡的笨拙石塊,看似是坎坷,實際是捷徑,人為地、不得已地一一擊碎後,便迎來不可扭轉的死局,兩條路之間門,再無連接,也永不可逾越。
隻是如今他已經不再像從書店出來那次,路都分不清,胸口悶窒,像被整個世界丟棄一樣的惶然。
不知道算不算想通,釋然了。
他發現,相比於雲嘉因為他推遠她的舉動而難受不振,他更願意接受她如今的漠然對待。
她回到原本順遂的軌道,再也不用害怕不留心看路就會摔倒,不用再走漆黑的巷子,不用擔心雨天的泥坑。
她沒有被影響,這樣很好。
她也還會來黎家,大概一個月一次。
因陳文青總是牽掛她,要她來家裡嘗自己或者田姨的新手藝。
但無論放多長的假期,雲嘉也從不留宿了。
兩人即使很偶爾在餐桌旁碰麵,客氣又寡言。
出身迥異,雲泥之彆的兩個人,好像本就該如此,無論雙方性格多友好,阻隔著一重又一重無形的山,永遠站不到對方的位置上去,也永遠不可能走近。
他們之前也並沒有在除他繼母妹妹之外的人麵前展露過分的親密,所以雲嘉漸漸不愛來黎家,除了莊在,沒人會去想這變化裡是不是有人為的原因。
陳文青隻是感慨,雲嘉長大了,女孩子長大了,有了心事就不喜歡跟長輩親近了。
馮秀琴和莊蔓已經回了曲州老家,城中村的出租屋空了下來,當時整租一年,辦退房是莊在一個人去的。
房東就是隔壁那對吵架的夫妻。
她將押金點兩遍,退給莊在,很突然地問:“之前那個很漂亮的小姑娘怎麼沒跟你一起來啊?”
他接過房東遞來的現金,失語一樣頓住。
好在對方也沒有追問,可能也隻是忽然想到隨口一問,很快換了話題,問到:“你妹妹手術做得好不好?”
莊在說:“挺好的。”
他最後一次從城中村出來,也是一個傍晚,落日當頭,那些遠處的高樓浸在赤紅的晚霞裡,依然有種很好的氛圍。
他一個人朝那邊走去。
這個城市仿佛恢複他去年夏天第一次來時的樣貌,也默認他和雲嘉之間門的陌生是合理的。
而他們曾經的交集,像黑板上的錯字,理所當然地被抹去,除了在回憶裡落一點舊灰,不留半點痕跡。
再入冬的時候,文卓源來找了莊在一趟。
他約莊在見麵,在學校附近一家很有格調咖啡店,文卓源從書包裡拿出來一個黑色的盒子,他說最近在家裡賣二手,整理東西,忽然翻出來的。
是一隻手表,雲嘉之前托他買的,因為他手上有一些買A貨和高仿的鞋表資源。
“後來嘛,徐舒怡又突然跟我說,雲嘉不想送了,這東西就忘在我家了。”
文卓源簡單講完起因經過,又看向對麵的莊在,聳聳肩說,“這東西又不是我的,對吧?而且我隻是認識賣這些東西的人,我不用假貨的,我真的從來不用,還是給你吧,反正本來就是要給你的。”
莊在跟他確定:“雲嘉送給我的?”
沒在莊在臉上看到被羞辱到的氣憤,文卓源多少有些意外,不過這樣最好,他原來準備好的話都省了。
文卓源點點頭,提醒他:“對,雲嘉要送你的,但是是假的,就是盜版,你懂吧?”
“嗯。”
“這本來是雲嘉托徐舒怡讓我去買的,也一千多塊呢,後來這事兒不了了之了,好像是夏天那會兒,你是不是夏天過生日啊?”
“是。”
“那可能是送你的生日禮物吧,”文卓源乾乾咳一聲,又摸了摸鼻子說,“這是我掏錢墊的,你知道吧?”
莊在明白了,問:“多少錢?”
“這樣,我給你個友情價,就……一千五吧。”
莊在摸了摸口袋,又算了一下書包裡的錢。
文卓源看他這個樣子,擔心道:“你不會沒錢吧?”
“我沒有那麼多現金,”他腦子裡快速想了想周邊路線,“附近有ATM,你等我一下,我去取。”
文卓源像是不相信他一樣,起身說:“那我跟你一塊去!”不遠處的服務生這時走過來,他又指了指桌上的杯子,對莊在說,“你先幫我把這杯咖啡結了吧,我畢竟這趟出來是給你送東西嘛,我那個,身上沒帶現金。”
莊在看了他一眼,最後替他付了錢,去ATM取了錢。
彆人取錢自動回避,莊在以為這是人人皆知的常識。文卓源卻沒有,接過莊在遞給他的一千五,眼睛才從屏幕上移開,說:“沒想到啊哥們,你這麼有錢,你哪兒來這麼多錢?有搞錢的路子分享分享唄?”
“我爸的工亡補償。”
莊在從他手上接過裝表的黑盒,聲音冷淡地問他,“你需要嗎?”
文卓源臉色一變,噎住所有話。
細品出莊在嗆他的意思,他也有點不高興,手裡拿著一小疊新鈔,在另一邊手心裡敲著,好奇地問莊在:“唉,你是不是得罪雲嘉了?她家可是清港巨富,就算買正品,也能跟批發似的不眨眼,為什麼要送假表給你啊?因為你不配嗎?”
莊在已經取出拎袋裡的盒子,在文卓源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拿到盒子裡的一張賀卡,卡片上的印刷字寫著:生日快樂。
手指不由地捏緊卡片,莊在並沒有理會文卓源的話,將賀卡塞回去說:“錢給你了,東西我拿走了。”
真正打開這個盒子,已經是高二結束的暑假。
一個新的八月十二。
隔著漫長的時間門,冬去春來,又入夏,在他十八歲這一天,他第一次戴這隻雲嘉送他的表。
準確來說,是她原本準備送他的手表。
他去查了HUBLOT是什麼牌子,就像之前去查拉夫勞倫是什麼品牌又是什麼風格一樣,認真的,無人知曉的,帶著渴望窺知她所在世界裡與他並無關係的冰山一角的心情,僅僅是去了解一下。
官網顯示這款表,正品需要十五萬。
這麼貴的東西,他想他的確不配。
但是雲嘉送他的這一塊,他已經很喜歡了,並且決定,以後每年過生日的時候,就獎勵自己戴這隻表。
時間門看似漫長,過起來卻又飛快無比。
培英國際每年都會有大量留學生,家裡提前做好了規劃,高三時,拿offer的拿offer,混日子的繼續混日子,都有前程可奔。
莊在也給自己做好了規劃,他放棄衝刺北方更好的一所高校,選擇了保送隆川大學。
可能當優等生家長當出責任感了,陳文青還勸過莊在。黎輝說她不懂,都是頂級的好大學,隆川大學的金融學又是王牌專業,在本地讀書比去北方好。
“你當讀書工作那些機遇都是瞎貓碰死耗子得來的?去北方,你手能伸那麼老遠去安排?”
陳文青一知半解地咕噥著:“怪不得雲嘉要回清港讀大學呢。”
黎輝說:“雲嘉那可又不一樣了,她想去哪兒都行。”
五月底,有保送的學生陸續離校。
教學樓下設了一個光榮牆,學生會把自己的名字和保送學校寫在便簽上貼上去。
莊在路過,目光很快找到屬於雲嘉那一張。
方形的便簽紙上,她畫了一朵雲和一個加號,下麵寫著,清港大學。
他也寫了一張,也沒寫名字,用了英文簡寫來代替,兩個Z,像困倦打盹的符號。
貼在離她最近的一個空位上,算是最後的一點自欺欺人。
他很清楚——
往後他們的人生,就如那條隆川灣劃開的兩岸,很難再有交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