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合理了。
黎陽也是這麼說的,是舅媽念叨,他才格外上心。
“哦。”雲嘉應了一聲。
車子拐了彎,駛入不知名的道路上,壓過減速帶,也顛簸了兩下,駕駛平穩後,又過了一會兒,莊在忽然出聲問:“你那時候是不是很害怕?”
雲嘉側過頭,看向莊在,像是意外他會問這種問題,隨後他微微恍然的低語,更讓雲嘉驚訝。
“我忘了,你那時候昏迷了,應該不會害怕。”
“你怎麼知道我那時候昏迷了?”
疝氣燈的強光中,忽的竄出一隻貓。
莊在緊急踩了一腳刹車,以防撞上,那貓沒在車前燈光裡多停留,靈活地越過水泥路麵,鑽進一旁枯敗的草叢裡。
雲嘉坐在副駕駛,微微朝前晃了一下。
之後車子繼續平穩行駛。
莊在也聲音平穩地回答了小插曲之前雲嘉的問題:“你舅媽說的。”
照舅媽的性格看,會跟莊在說這種事也不奇怪,黎陽小時候騎車摔破腦袋,舅媽能逢人就說,說上個百遍也不膩,怎麼摔的,哪兒傷了,腫得多高,疼得怎麼叫喚,詳詳細細無比讓聽者身臨其境的在場之感,同她一塊唏噓才好。
可是……
“那天晚上趕來醫院的是舅舅。”雲嘉說。
他如同回憶一件與自己毫無關係的往事一樣,記得模模糊糊,說得也不太確定:“是嗎,那可能是你舅舅告訴舅媽的,我也不太記得了。”
他像是不欲多聊這個問題,將話題換了。
“我們待會兒去的地方是莊蔓她父親家裡,你不用下車了,我去處理就好。”
雲嘉表情一滯,足足頓了好幾秒,沒反應過來:“蔓蔓她爸?她爸爸不是已經……”雲嘉聲音漸小至無。
莊在的喉結動了一下,聲音還是如常的:“不是,我爸隻能算她的繼父。”
那你們的媽媽也不是同一個人,說明你們兄妹之間其實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如果和莊蔓沒有任何關係,那麼,他和他的繼母就更不存在任何關係了。
年少時,雲嘉不止一次想過,至少他還有家人,至少他有妹妹和阿姨。
但其實,她們跟自己想象中是不一樣的,她們和莊在之間不存在任何血緣的羈絆。
而這麼重要的事,她認識莊在這麼多年,她都不知道。
怪不得呢。
雲嘉想到更多的事,她之前還疑惑為什麼他父親的祭日,莊蔓卻沒有去灼緣觀。
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這些事情。
這個人,少年時就住進她舅舅家裡,彼此認識的時間已經超過十年,此刻他在雲嘉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但是,她好像從來都不了解他。
就像徐舒怡之前說自己和莊在交情一般,也反問雲嘉,你跟莊在認識快十年了吧,還不是不怎麼熟。
當時聽到這話,雲嘉是無感的。
可這一瞬間,她忽然具象地了解到她跟莊在之間隔著的東西,年深月久,好似在山的兩端,連回音都不會往來傳遞。
出身太好,享受父親的財富,繼承母親的美貌,生來就獨天獨厚,她得到了許多她自己可能都沒意識到的社交加成,也習慣了在與人交往時,旁人一見如故的主動親近,相見恨晚的掏心掏肺,或真或假,她都已經習以為常。
人與人之間的聊天也好,溝通也罷,簡單來說也就是信息的互換。
她不愛滔滔不絕講自己,卻習慣了彆人告訴她很多,帶著殷勤討好地挑起諸多話題,期待著自己的共情或回應。
就像小時候她跟著父母做公益,去一些福利機構捐款捐物,她習慣了聽彆人訴說苦難,習慣彆人去展示自己是一個需要她的同情或幫助的人。
但莊在不是。
她想起一些最近才記起來的不算高興的往事,更加肯定了——莊在從來不是,十幾歲的時候,他就沒有跟她分享信息的念頭。
他也從不展示自己的苦難,大多時候他過分漠然,冷靜得異於常人,幾乎讓人忽略掉了他的生活其實坎坷又麻煩。
好像一點也不需要她的同情或者幫助。
車廂裡安靜了很長時間。
莊在瞥了眼旁邊,發現雲嘉微微有些神遊,想是回憶起了什麼,臉上表情不太好,他很擔心地喊了她一聲:“雲嘉,你不舒服嗎?”
不舒服嗎?有一點吧。
但這種情緒沒有人能負責,因為細算起來,她和莊在之間說是朋友,都算是並不真心的客套話,你不能怪一個跟你連好友都算不上的人,他不對你敞開心扉。
即使彆人都如此,唯獨他偏偏不,你也沒有理由怪罪他。
怪他什麼呢?
沒有能說出口的理由。
雲嘉深深一呼吸吐氣,試圖儘快調整情緒,她提醒自己此刻的身份——莊蔓的老師。
這一趟夜車,她是作為老師和莊蔓的哥哥來找人的。
雲嘉選擇略過莊在剛剛客套的關心,隻以老師的身份問他:“莊蔓跟她的父親是有什麼矛盾嗎?她是怎麼在實訓期間跑到這邊來的?怎麼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呢?”
她說話的聲音,甚至是說話的模樣——莊在快速看了一眼,都沒有任何異常。
但莊在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如果她是因為到了田溪縣而不自在,她不應該很快變成此時這個狀態,好像一下拋開所有情緒,隻關心學生的情況。
莊在帶著一點並未顯露出來的疑惑,如實回答了雲嘉的幾個問題:“他們沒什麼矛盾,準確來說,離婚以後,她父親就再也沒有管過她,後來蔓蔓的病治好了,那時候我父親也已經去世,他托人找過阿姨說過想要複婚,但阿姨不同意,今年,我沒記錯的話,他好像是檢查出了癌症,說過想見蔓蔓,阿姨也不同意,至於他們怎麼遇上的,莊蔓又是怎麼過來的,具體還是要見到人問了才知道。”
話落不久,莊在打開車內的閱讀燈。
柔黃色的燈光覆下來,有種暖調,他的聲音很溫和:“馬上要到了,你要是不舒服,可以跟我說。”
聽完他的話,雲嘉又追蹤溯源地發現一個問題。
她好像無法長久地對著這個人生氣,或者是長久地對他抱有負麵情緒,明明不久前有一個瞬間,她還很賭氣地在想,以後不跟他說話,也不跟他聊天了,你的心扉愛敞不敞,誰在意,完全不稀罕。
可是這個不對她敞開心扉的人,卻也從沒有對她鐵石心腸,甚至他對自己,比對其他人好像還要和顏悅色許多,也很在乎她的感受。
當然了,她想,自己所獲的這份優待,或許也有老板女兒的身份加成。
她發著呆。
莊在輕聲喊她:“雲嘉?”
她懵了懵,回過神,在他注視著自己的目光中,快速想他上一句話——不舒服可以跟他說。
雲嘉搖搖頭說:“沒有不舒服。”
她忽然覺得不對勁,他開著車怎麼能這麼側身看著自己?再一恍然,她才發現,車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下。
“到了?”她問。
莊在解開安全帶說:“嗯,這是村鎮上的一條街,莊蔓她父親就住在這兒。”
“街?”雲嘉也解開安全帶,麵露疑惑。
這裡半點兒沒有她印象中街的樣子,她下了車,四處看才發現兩家明顯的店麵,一家不太大仍亮著白熾燈的煙酒超市,一家已經關門的,掛著簡陋店牌的五金零件。
人很少,燈也很少,連街道兩旁發育不良的樟樹都顯得蕭條。
“走吧。”莊在對她說。
雲嘉收起打量四周的目光,加緊兩步,跟在莊在身邊:“你來過這裡嗎?”
“沒有。”
他答得乾脆。
雲嘉慢一拍才反應過來自己問的不是什麼好問題,這裡是莊蔓生父的家,他當然沒有來過,這裡跟莊在沒有一點關係。
她想問“那你的家呢?”或者是“那你爸爸的家在哪裡?”
卻發現都問不出口。
他好像沒有“家”這種東西,很久以前就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