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嘉的臉隔著薄薄的襯衣在他背上蹭,充作點頭。
莊在帶著一點笑意說:“你爸爸說你小時候一生病就很黏人,哪怕他有工作,也不能離開一刻。”
“你五歲時,有一次急性肺炎,醫生來家裡做完霧化治療,那天剛好是清港商會舉辦華商六十周年慶,你爸爸全程抱著你,你穿著粉色小裙子,像一個小掛件一樣趴在他肩上睡覺。”
雲嘉眼睛一亮,從他胳膊旁邊探出腦袋:“你怎麼知道的?”
連她自己都記不得了。
長大後,因這件事常被提起才印象深刻。
“今天你爸爸跟商會會長敘舊,讓我去送一份文件。”
莊在關火,將砂鍋裡的熱粥盛出,放在島台的隔熱墊上,拿了勺子遞給雲嘉,“會長秘書帶我參觀,我在展廳看到你的照片了。”
老照片像素很差,但完全不妨礙小小的她,香香軟軟,可愛得像一個快融化的草莓味冰淇淋球。
西裝革履的成功人士,黑壓壓一片,那一點粉團子格外明顯,甚至能看清雲鬆霖身旁的助理,不止提著公文包,還有一隻卡通水壺。
“我爸爸他很愛我,從小到大,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他允許我做任何事,不會說我不懂事,也不會要求我做任何改變。”
莊在“嗯”了一聲,站在島台一旁陪著雲嘉,在她頭發越過肩膀要朝前滑落時,及時伸手替她挽到耳後。
雲嘉因他手掌的靠近和肌膚上淺淺的接觸,肩頸稍頓了下,慢慢抿下瓷勺裡的粥,眼睫在餐廳垂燈下眨了眨,隨後望向收回手的莊在說:“你也很愛我。”
“隻是你跟我爸爸不一樣。”
他不善將愛意表達出來。
雲嘉跟他講女醫生上門的事。
她知道了,在他準備那封辭職信的時候,也做了其他準備,她用並非埋怨的口吻說,如果他能早一點告訴她這些事,或許他們就不會鬨彆扭。
莊在沉默片刻,似乎不認可雲嘉的說法。
“我對你好,並不是希望你記著這些好,然後去原諒甚至是因此忍受不好的部分,如果這個邏輯成立的話,人會有恃無恐的。”
雲嘉覺得他的話有道理,但也沒有完全想明白:“那這樣,不會沒有安全感嗎?▋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莊在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雲嘉有沒有玩過一種金字塔積木。
雲嘉說玩過。
越往上搭,積木搖搖欲墜,就越容易倒,每往上多放一塊都需要更小心。
莊在說:“可能愛就是這種膽戰心驚。”
剛在一起時,他說自己不會談戀愛,絕不是假話,為此莊在還特意給盧家湛打去電話,詢問經驗心得。
盧家湛為他脫單表示喜悅後,這樣告訴他,對這個世界上所有事物的發展而言,熟能生巧都是一件好事,唯獨愛情例外,不會談戀愛的人才能談好戀愛。
愛情是笨蛋遊戲。
如果一個人開始試圖在感情裡當高手,這個遊戲就離結束不遠了。
他叫莊在享受這種美好的愚笨。
“美好的愚笨?”雲嘉聽後,恍然道,“那次在曲州見麵沒看出來,聽你這麼一說,他倒真像學哲學的了,說話還挺有哲理。”
莊在提醒:“中途肄業了。”
雲嘉噗嗤一笑,想起莊在這位比她師兄還自來熟的大學室友,記起另一件事:“那次他說他要當爸爸了,小寶寶生了嗎?”
“生了,三月底,是個小女孩兒。”
雲嘉半點印象沒有,按說三月底生的,現在滿月酒都辦過了,作為莊在為數不多的私交好友,莊在應該會出席的。
“怎麼沒聽你提過?”
莊在說:“之前刷到他朋友圈本來想給你看照片……”
“那怎麼沒給我看?”
莊在平聲解釋道:“我怕你誤會我喜歡小孩兒。”
雲嘉哭笑不得。
“所以你不喜歡小孩兒?”
莊在思考了一會兒,有些為難地回答:“說不上喜不喜歡,這種問題就像問小時候的我,對外星人感不感興趣,會有一點好奇,但是沒有外星人又怎樣呢?”
雲嘉盯著莊在看,好似想鑽進他腦子裡看看這種神奇又有趣的腦回路是怎麼產生的。
他卻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有意思的話,跟雲嘉說,因為曲州風俗不流行辦滿月酒,辦百日宴的居多,所以盧家湛還沒有給他發請帖。
“到時候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好啊。”雲嘉應下,隨後感歎,“你這個大學室友說話蠻靈的哎。”
莊在問:“什麼靈?”
“那時候他說請我去喝喜酒,不用隨份子錢。”
這下成真了。
跟男朋友去的,不用額外再交份子錢。
曲州一行前,雲嘉手上的工作也剛好告一段落。
隆川的夏季已經來臨,雲
嘉站在鏡子前比量一件件輕薄的裙子,思考著哪一件適合穿去見秀琴阿姨,哪一件適合去參加盧家湛愛女的百日宴……還要另帶一身褲裝。
莊在父親的祭日臨近。
這些年他都是一個人去祭拜莊繼生的,這一趟,雲嘉想陪莊在去灼緣觀祭拜。
盧家的百日宴辦得熱鬨,宴席後半程盧家湛才從親友中抽身,帶著他的妻子來和莊在敘舊,即使當了爸爸,他熱情健談亦如以往。
雲嘉不止給寶寶準備了禮物,還給他的妻子也準備了一份禮物,他的妻子既驚喜又感慨,因今天的熱鬨似乎都是圍繞著寶寶的,雲嘉是除她母親之外唯一想到她的人。
雲嘉叫她不要客氣,第一次見麵嘛,禮物喜歡就好。
她倒更不好意思了,說同樣是第一次見麵,她都沒有給雲嘉準備禮物。
盧家湛在旁大手一揮,說:“禮物有!我去拿!”
沒過一會兒,他拿著本書回來,那封麵雲嘉也熟悉,是去年在西曼他送過莊在的書《一路越野》,盧家湛一麵喊人給他遞筆,一麵將新書的透明封膜拆了,唰唰在扉頁上寫下一行字:祝雲嘉和莊在長長久久。
他的妻子早習慣他的不著調,在旁笑著戳他腦袋,說出了一本書,恨不得發遍全世界,丟不丟人。
他笑嘻嘻道:“我這都是暢銷書,哪丟人了,而且重要的是情誼,我之前送過莊在一本,現在送他女朋友一本,多好啊,成雙成對的。”
雲嘉倒很喜歡這份禮物。
次日一早,跟馮秀琴一塊吃完早飯,雲嘉和莊在就動身前往灼緣觀。
在車上,雲嘉翻看昨天盧家湛送她的書,以圖為主的旅行遊記,文字並不多,雲嘉很快就翻了大半本。
進山後的道路不再順直。
莊在提醒她不要再看,以免頭暈,雲嘉才夾上書簽,將車窗按下。
車子行於山道蔥鬱的綠蔭之間,枝葉間偶有碎光如金粉撒下,透過天窗映進來,綠植茂密,將盛夏的暑氣屏蔽在外,車速不快,雲嘉感受著吹拂而來的山風,隻覺得心曠神怡。
想起去年就是跟電視台做破四舊的欄目組來到曲州,在灼緣觀和莊在重逢。
她回頭看了一眼開車的男人。
如去年一樣,穿一件黑襯衫,想起那時的乍然重逢,於煙騰霧繞的壇場遠遠看他的陌生之感,有種奇異的心境,仿佛他們在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緣分裡,終於繞到聚頭之時。
今年的道場比去年簡單得多,上午就能結束。
顯然莊在也記著去年在灼緣觀發生的事。
出門時他擰開一小瓶水放在雲嘉的包裡,因記著她不習慣用觀裡缺口的海碗喝涼白開,還在她腳踝上塗了一點防蛇蟲的藥膏。
莊在先去拜過他父親的牌位。
早晨的陽光斜照,將殿前雲嘉的影子映在莊在身旁。
叩首時,莊在低垂的餘光看見有風吹動那道身影的發絲,起身後,他獨自站了一會兒,在心裡默默告訴莊繼生——好好讀書出人頭地,跟喜歡的人在一起,你對我的期望,我都做到了。
不一會兒,幾位道長走來,在正殿前跟莊在交談今日儀式。
雲嘉坐在古鬆下的石板凳上,遠遠看著莊在走向壇場。
夏風吹過萬頃林海,山蔭如翠。
香火騰繞,法鈴聲清肅,似情緣皆斷處,軟紅猶戀,香土重來。
雲嘉拿出盧家湛的書,繼續朝後翻。
這是盧家湛在二十五歲尋找人生意義、遊曆完大好河山寫下的感悟,在附錄中,邀請了二十五個他人生中重要的人,來回答關於人生越野的思考。
最後一頁,是莊在的答案。
[越是掌握夠了所謂生活的技巧,巧妙地在社會體係裡安全穿行,越是想要去撞山。
最好是沉沉一擊,隨後被斷樹碎石淹沒。
如果你問,好好的人為什麼要去撞山?
因為離開了水的汀步,雖然足夠安全但也失去了靈魂。在無限趨於平庸安穩的生活裡,或許需要留有令人膽戰心驚的一部分,就像踩上水中的汀步,躡步而行時,人總是既希望穩穩踏過,又幻想著猝然落水。
有時候,人就是想去撞山落水的。
心甘情願的事,何懼什麼瘋不瘋狂,落不落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