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玉盤似的圓月從浩渺群山間升起,撒下一片無垠輕霜,夜風呼號。
王庭官員和前來朝覲的部落使者圍坐在篝火前,一邊談天說地,一邊傳遞彼此的食物和美酒,歡聲笑語不絕。
明月浮上銀白色的宮牆,樹影婆娑。
部落勇士喝得半醉,搶過樂人的琵琶,歡快激昂的曲調如激流迸射,年輕男女放聲大笑,脫下氅衣,走到篝火前翩然對舞,少年郎們舞姿笨拙雄健,少女婀娜曼妙,搖曳的火光映照在翻飛的衣袍裙琚上,一道道絢麗耀眼的光彩瀲灩,襯得月色愈發清冷黯淡。
樂曲變得高亢時,曇摩羅伽放下手中琉璃杯,起身離開王帳,部落首領和官員連忙站起,抱拳抵於胸前,目送他離開。
一牆之隔的庭中沒有支設庭燎,侍者去篝火前湊熱鬨了,長廊幽暗闃寂,每踏出一步,都能聽到腳步聲回蕩在空闊的拱門和廊道之間。
曇摩羅伽高大的身影停下來,立在暗影之中。
眼前月色氤氳,幽冷昏暗,身後燈火輝煌,樂聲悠揚。
親衛肅立在階下,一言不發。
更遠處,官員和部落首領還恭敬地望著他的方向。
這是他早已習以為常的場景。
他是君王,也是僧人,從記事起到長大,每次出席世俗宴會他都會提前離開,讓其他人能夠自在地享受宴會的熱鬨。
今天也是如此。
他坐在帳中,神色淡然,眉眼沉靜,雖然並未穿僧服,但是那些部落首領一進大帳就緊張拘束得直打哆嗦,還有幾個直接跪下行了三拜九叩的朝拜禮,畢娑再怎麼插科打諢也沒用。
夜風寒涼。
曇摩羅伽一動不動。
許多年裡,他離開一場接一場的宴會,從不回頭。
人們送他離開,不敢挽留。
身後腳步輕響。
有人跟了過來。
暗影中,曇摩羅伽眼簾抬起,碧色雙眸裡映出遠處的燈火。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會在離開宴會時慢慢停下來。
因為瑤英會來找他。
曇摩羅伽展開一件披風,她今晚穿梭在部落首領之間遊說他們,吃了些酒,嫌燥熱,脫了外麵穿的披風,這時候夜露下來,該覺得冷了。
腳步聲由遠及近,來人朝他抱拳。
曇摩羅伽微微一怔。
來人道:“王,王後會晚些回宮,請您不必等她,早些就寢。”
曇摩羅伽嗯一聲,目光飄向遠處。
篝火前人影幢幢,王庭王後在隨從的簇擁中和部落首領談笑風生,一顰一笑,光華燦爛。
她愛熱鬨。
有人走到她麵前,向她獻舞。
她接過尖尖的牛角酒杯,一飲而儘。
曇摩羅伽凝眸看了一會兒,把披風交給來人,轉身一步一步走進黑暗中,袍袖輕揚。
……
宴會持續到後半夜。
瑤英腳步虛浮,披著月色踏上長階,抬眸一看,內殿漆黑,沒有點燈。
她站著打了個晃,疑惑地歪了一下腦袋:隻要她沒回來,曇摩羅伽不會讓人熄滅燈火。
親衛站在廊下朝她行禮:“王後殿下,王請您去南邊水閣。”
瑤英有些醉了,沒有多想,裹緊披風,朝南邊走去。
水閣臨水而建,曲徑通幽,閣頂設有精巧的機關,可以將活水引入,晶瑩水流順著簷角飛泄而下,懸泉如瀑,水霧飄飄灑灑,盛暑時置身其中,水簾高掛,極為清涼。
閣子是瑤英命人修建的。
聖城少雨,她偶然想起以前在書中讀到的拂林異聞記,找來工匠,讓他們試著仿造,所用銀錢都從她的私庫裡支取。工匠試了很多種法子都不能順利把活水引入閣頂儲存,後來曇摩羅伽向她推薦了幾個精於算術和機關的波斯匠人,總算把閣子建了起來。
天氣炎熱的時候,瑤英喜歡在閣子裡納涼。
今年滿池碧玉,依舊沒有冒出花苞,不過池中蓮葉田田,風吹過時,聽著蓮葉舒卷的窸窸窣窣聲,也彆有一番風味。
朦朧月色傾灑一地。
長廊靜悄悄的,樹影搖曳。
瑤英走進水閣。
飛流叮咚,水霧縹緲,濺起的水花珍珠似的滿地滾動,她拾級而上,腳步忽然頓住。
一陣圓潤悠揚的琵琶聲從寂靜的夜色中緩緩飄來,似有若無,嫋嫋不絕。
瑤英駐足聽了一會兒,發現曲調正是今天宴會上的調子,她前幾天去了一趟阿克部,今天才趕回聖城出席大宴,剛好趕上樂師齊奏這支曲子。
曲聲慢慢拔高,穿雲剪水,和著清冷夜風,宛如遊雲在深秋高遠遼闊的碧空浮動,又如一塊塊於闐美玉在滾滾而過的雪山融水中激蕩沉浮,緩緩撩動人的心腸。
瑤英不由聽得入神。
忽地,樂聲越來越拔高,曲調高亢,聲如裂帛。
黯淡月色霎時變得明亮。
瑤英醒過神,循聲望去,瞥見水閣中一道對月而坐的身影,以為有人深夜在此抒懷,怕打擾到彆人的雅興,下意識退後兩步,轉身離開。
走出幾步,她停下來,疑惑地揉揉眼睛:沒有她的允許,沒人能隨便出入內殿,外人怎麼進來的?
瑤英轉身趴在廊柱邊,探出身子往水閣裡看。
一抹月華恰好照在水閣前,映照出閣中之人如畫的眉眼。
奏曲的人是曇摩羅伽。
瑤英眼睛驀地瞪大。
他從來沒在人前彈奏過琵琶。
閣中沒有點燈,月華透過水簾漫進去,銀芒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