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虔到王庭的時候是秋天。
天高雲淡,疊翠流金,王庭處處穀物豐收,牛羊滿坡,河川秀麗,清澈的湖水倒映著河畔金黃火紅的斑斕岩石和湛藍的晴空,絢爛壯美。
車隊和商隊一起抵達聖城外時,大道飄來歡快的鼓樂聲,等候多時的王庭百姓簞食壺漿,拋灑鮮花。
樂聲越來越近,藍衫白袍的禁衛軍簇擁著幾頂華蓋和雪白金紋的旗幟迎了過來。
李仲虔騎在馬背上,望著華蓋下盛裝的曇摩羅伽,嘴角一勾。
曇摩羅伽很周到,知道親自出城來迎接他。
他對身邊的親隨說:“你等著,他們要鋪地毯。”
話音剛落,幾個王庭侍從抬著金絲地毯走上前,鋪設好毯子,恭敬地請曇摩羅伽下馬。
李仲虔一臉“我就知道會這樣”的神情。
他身後的漢人親隨個個瞠目結舌,早就聽說佛子在民間威望極高,雖然已經還俗,王庭百姓還是把他當成神明崇拜,今天親眼所見,果然如此。
曇摩羅伽穿著一身華光閃耀的君主禮服,迎上前。
李仲虔翻身下馬,還沒客套幾句,便問:“明月奴呢?”
曇摩羅伽道:“不知道衛國公什麼時候到,她身體不適,我怕她久等,還沒告訴她。”
李仲虔收起玩笑之色:“我先去看看她。”
他示意隨行官員和王庭禮官一起入城,自己跟著曇摩羅伽直接去王宮。
走過長廊的時候,他漫不經心掃一眼碧池,眉頭皺起:“怎麼成這樣了?”
池中荷葉田田,看樣子應該開了不少荷花,但是荷花大半被人摘了,隻剩下一根根光禿禿的杆子和還沒開的花苞,看起來實在大煞風景。
這池子裡的蓮種可是曇摩羅伽親自找他討的。
周圍的王庭近衛麵色古怪。
曇摩羅伽解釋說:“明月奴想吃炸荷花。”
李仲虔臉皮抽了抽:這一池荷花都被明月奴拿去油炸了?
已經是中午了,曇摩羅伽讓緣覺去摘幾朵剛開的荷花,緣覺應是,熟練地摘下幾朵最鮮嫩的荷花,拿金盤裝了,送去膳房。
李仲虔打量曇摩羅伽幾眼,看他一臉平靜、顯然已經習慣做這些事,沉默了一陣,笑了笑。
“以前在荊南的時候,春天吃藤蘿花餅,夏天吃炸荷花,秋天吃桂花糕,冬天吃梅花湯餅,梔子、茉莉、玫瑰,梨花,菊花……都能做成吃的……”
他說著說著,臉上不禁露出一絲笑容,語氣卻帶了幾分嗔怪,“以前彆人送我幾盆曇花,養了大半年,夜裡曇花開了,我帶她去看,還沒要她作詩,她就叫人趕緊把曇花花瓣摘了。”
最後曇花都拿去燉了湯,她像模像樣做了一首詩,誇曇花湯鮮美。
曇摩羅伽靜靜聽著。
說著話,兩人走進內殿。
庭院裡設了帳篷,氈簾高掛,彩絛輕拂,帳篷裡涼榻軟枕齊備,瑤英睡在榻上,旁邊兩個侍女盤坐著為她打扇,庭中涼風習習,彩絛銀鈴發出陣陣脆響。
李仲虔目光落到瑤英臉上,她雖然睡著,但麵色紅潤,臉龐像是胖了點,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身體不適的樣子。
他轉身看著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示意不遠處候著的禮官上前,接過一隻滿盛琥珀色葡萄酒的鎏金玉碗,遞到李仲虔麵前。
“明月奴有了身孕,衛國公是她的兄長,按王庭這裡的風俗,衛國公當飲此酒。”
他嗓音清淩淩的,有種清貴的韻律。
李仲虔嘴巴張大,呆了半晌,差點跳起來,想到瑤英睡得正熟,猛地驚醒,硬生生收回已經伸出去的長腿,快脫口而出的驚呼聲也咽了回去,眼神回到瑤英身上,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腰看。
她身上蓋了張薄毯,看不出身形。
“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沒給我寫信?”
曇摩羅伽道:“她怕衛國公擔心,想等快到日子了再告訴衛國公。”
李仲虔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臉微微抽搐了幾下,神情變幻,麵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原地轉了好幾個大圈,震驚,喜悅,擔憂,如墮煙霧,手足無措。
明月奴要當母親了!他要做舅舅了!他該做什麼?要準備什麼東西?是不是該把赤壁神醫抓來王庭?
玉碗伸到他跟前,酒液泛著金燦燦的光。
李仲虔抬起頭。
曇摩羅伽舉著酒碗,神色鄭重,“衛國公寬心,明月奴是我的妻子,我會好好照顧她。”
他神情誠摯,沉穩鎮靜,氣勢厚重如山,仿佛不管發生什麼都能夠從容應對。
李仲虔看他半晌,漸漸冷靜下來,接過酒碗,一飲而儘。
瑤英眼光不錯,和尚到底年紀大些,穩重踏實。
“你剛才說她身體不適?”
欣喜過後,他開始憂慮。
曇摩羅伽輕聲說:“上個月她夜裡會驚夢,這幾天好些了,就是嗜睡,經常犯困。”
“那讓她睡吧,彆吵醒她。”
兩人先退出長廊,李仲虔叫來親隨,細問瑤英這些天的情形。
親隨一五一十地道:“阿郎放心,駙馬處處體貼,王宮裡住了好幾個醫者,隔幾天就請一次脈。公主胃口很好,一天要宣好幾次膳食,駙馬常常吩咐商隊帶些中原的吃食過來。公主白天在殿中看一會兒文書,接見外臣,下午涼快的時候,駙馬會親自攙著公主去庭院走一會兒,公主發懶的時候,我們不好勸,駙馬直接把公主抱出去,公主隻好走幾圈再回殿。”
往年一到夏天,瑤英就沒什麼食欲,今年夏天她胃口出奇的好,加上醫者為她開的補身藥膳,人長胖了一些,有些不願意動彈。曇摩羅伽知道她怕熱,還是每天督促她起來走動,還找出一本畫冊,教她按著冊子教的練“禽戲”。
“跟我們的五禽戲差不多,聽說練了能強身健體。”
李仲虔邊聽邊點頭。
剛才看曇摩羅伽眼皮都沒眨一下就吩咐緣覺去摘荷花,他真怕和尚這個當爹的沒有經驗,一味縱容瑤英,好在和尚該嚴厲的時候掌握了分寸,瑤英天生不足,第一次當母親,是得慎重些,免得她到時候受罪。
瑤英睡醒的時候,看到李仲虔,驚喜萬分:“阿兄怎麼來了?”
李仲虔虎著臉道:“這麼重要的事居然瞞著我?”
瑤英笑著挽住他的胳膊:“我正想告訴阿兄,信都寫好了,就等著送去西州……一定是羅伽派人去接你來的,他都告訴你了?”
李仲虔點點頭,端詳瑤英好一陣,心裡的大石頭緩緩落地。
親隨沒有報喜不報憂,她確實氣色很好,烏溜溜的眼睛神采內蘊,也確實胖了些。
他陪瑤英用午膳,看著她一口氣喝了兩碗湯,下午陪她在庭院漫步,她又有些餓了,緣覺早有準備,送了些精致的果點過來。
傍晚時,有人送來文書賬冊,李仲虔皺眉問:“你如今是雙身子,怎麼還打理這些事?”
瑤英一笑:“我又不是病了不能理事,為什麼不能打理?這些事都是我經手料理的,瑣碎的那些交給其他人去照管,主意還是得我來拿。”
李仲虔看著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囑咐道:“彆累著了。”
瑤英嗯一聲,“我隻看一兩個時辰。”
她不敢累著,曇摩羅伽是個醫者,真累著了,他立馬就能發現。
夜裡,李仲虔就在王宮住下,瑤英陪他說了一會兒話,回到內殿,長廊燈火朦朧,一道身影立在池畔。
她走上前。
“在等我?”
曇摩羅伽轉身,扶住她的胳膊,“今天高興嗎?”
瑤英抬頭親他一下,“很高興。”
今天醒來的時候看到阿兄出現在麵前,她很驚喜。
曇摩羅伽微笑,吻她頭發。
她最近越來越嗜睡,醫者都說沒什麼問題,可他心底還是湧起憂慮。她遠離家鄉,請來她的兄長,她肯定能踏實點,精神氣也好些。
暖黃的燈火籠在兩人身上,瑤英腳步慢吞吞的。
曇摩羅伽突然停下來,俯身抱起她。
他雙臂堅實有力,瑤英勾住他的脖子:“你不是說我要多走動嗎?”
曇摩羅伽腳步平穩:“今晚不用,你今天累著了。”
瑤英笑笑,挨過去貼著他的側臉蹭了蹭。
她知道自己得多鍛煉,不能偷懶,就算他不派人看著,她也不會躲在殿中不出門。平時說不想動,其實是故意逗他,他一邊想要縱著她,一邊又得狠心板起臉催她起來的模樣,比緣覺和畢娑想到的那些逗趣的小把戲要好玩多了。
好幾次他明明心軟了,還是抱著她去花園,然後攙著她走回內殿,一板一眼,不許她偷懶,比小時候李仲虔教她詩書時要嚴厲得多。
不愧是法師呢。
回到殿中,曇摩羅伽慢慢放下瑤英,才一會兒的工夫,她已經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他拿了帕子幫她擦了擦臉和手,扯起錦被蓋在她身上,壓了壓被角,脫下外袍,在她身邊不遠的地方盤腿坐著。
醫者曾經隱晦地暗示他們應該分榻睡,他試了幾晚,夜裡常常驚醒。
還是睡在她身邊才能安穩。
曇摩羅伽看著瑤英酣睡的臉,手指拂動佛珠,默念起經文。
地藏菩薩本願經,藥師經。
念了數萬遍,隻有反複一個願求:她能平平安安。
……
瑤英的好胃口持續了幾個月。
轉眼大雪紛飛,千裡冰封,長廊外隻剩半池枯荷,曇摩羅伽特意在暖室裡養了幾缸蓮花,她卻聞不得油味,吃不下鮮炸荷花了。
隨她從中原來的漢人膳夫每天變著花樣鼓搗些新鮮吃食,送到她跟前,她嗅到味道就反胃,從早到晚隻吃得下瓜果。
雖然是隆冬了,但是王庭不缺瓜果——不過肯定不能隻吃瓜果,曇摩羅伽除了監督瑤英走步之外,開始親自監督她用膳。
泥爐烘烤出來的小麵點,外皮金黃焦脆,內餡綿軟,羊肉餡的鮮美,五色紅瓜餡的香甜。
裹了肥濃的菜蔬肉餡的小薄餅,兩麵煎得焦香酥亮,撒一層芝麻。
大塊烤得滋滋流油的牛肉,拌上鮮濃潤口的甜酪,灑上酸甜的葡萄乾碎。
雪白柔韌的麵片,酥爛的羊肉,加上辣味的湯汁,又鮮又辣。
膳夫絞儘腦汁,總算有幾樣瑤英能吃得下的東西。
曇摩羅伽被瑤英哄著騙了幾次,之後每次都陪著她用膳,看著她吃。
這天,瑤英實在沒胃口,推他去忙自己的,想和之前那樣蒙混過關:“你聞不慣這些味吧?不用陪我了,我會好好吃完。”
曇摩羅伽搖搖頭,按住她的手,示意侍從放下托盤,端起碗放到她麵前,另端起一碗一樣的放到自己跟前,“你吃什麼,我也吃什麼,吃吧。”
瑤英還想掙紮,眨巴著眼睛說:“都是葷腥……”
曇摩羅伽拿起匙子遞給她:“明月奴,你瘦了。”
瑤英敗下陣來,她確實瘦了點,還以為冬日裡穿著厚實,他看不出來。
她隻得一口一口喝湯,都是按著她的口味做的,滋味鮮甜,但她喝了幾口就不想喝了。
曇摩羅伽沒有出聲催促她,拿起匙子慢慢喝湯,動作優雅。
瑤英忽然笑了一下,想起第一次看他吃肉時的情景,不知怎麼的,胃口仿佛好了點,慢慢把一碗湯喝完,肉也吃了幾塊。
離生產越來越近,瑤英身邊的人個個變得緊張起來,李仲虔更是一天幾次派人過來問脈息,帶著謝青他們演練假如她生產了他們該怎麼安排,幾個親兵因為演練的時候說笑了幾句,被雷霆大怒的他打發去守城門,這下人人提起十二萬分的小心,再也不敢在演練的時候嬉皮笑臉。
王宮內外豎起一麵麵祈福經幡,王後什麼時候生產成為聖城百姓茶餘飯後最熱衷討論的話題。
從李仲虔、畢娑,到謝青、緣覺,都把瑤英當成了水晶玻璃人,風吹一吹會倒,日頭曬一曬會化,輕輕磕碰一下會碎,所有人和她說話時都會情不自禁放柔聲音,連前來拜見的部落酋長也變得文雅了許多。
瑤英覺得自己反倒成了最鎮靜的那個人,既然該準備都準備好了,那安安心心將養便是。
曇摩羅伽事事想得周到縝密,李仲虔也在聖城陪著她,沒什麼好擔心的。
她依舊每天料理庶務,接見外臣領主,落雪的時候帶著隨從去高塔觀雪,節禮時出席宴會,看勇士賽馬射箭。
今年奪魁的還是莫毗多,她親自為他斟酒祝賀,莫毗多笑得見牙不見眼。
曇摩羅伽沒有勸阻瑤英出門,隻是叮囑她多帶些隨從。
瑞雪兆豐年,在王庭尤其如此,這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嚴寒更漫長,雪滿長空,天地銀裝素裹。
等冬季結束,氣候回暖,冰雪融化之時,王庭也就迎來一年一度的開春節。家家戶戶打掃房屋,供奉神佛,念誦經文,預備慶祝大地回春,新的一年開始。
曇摩羅伽作為君主,要出席開春節第一天的開耕儀式,在晨曦時分將小麥種子灑在土壤之中,帶領百姓祈求一年風調雨順。
開春節上也有賽馬會,各族勇士比拚摔跤、馬術和雜技。
瑤英興致勃勃,想看看那些神乎其神的雜技,曇摩羅伽答應了,安排好照看她的人。
到了開春節前兩天,瑤英忽然覺得有些犯懶,怕在典禮上出什麼狀況,打消了去觀賽的念頭。
明年再看也一樣。
典禮前一天夜裡,漫天繁星,聖城百姓還在酣夢之中,禮官已經入殿候著。
曇摩羅伽早早起身,和平時一樣,先手指搭在瑤英手上看脈,端詳一陣看她氣色,扯起錦被蓋到她下巴底下,這才出去換衣。
不一會兒瑤英也醒了,曇摩羅伽進殿陪她用膳,看她吃完了粥湯,麵色紅潤,說話中氣也足,叮囑幾句,留下緣覺照顧她,在近衛的簇擁中去參加典禮。
“有什麼事馬上來稟報。”
出宮之前,他叮囑緣覺。
緣覺恭敬應了。
典禮上人山人海,萬頭攢動,撒麥儀式後,百姓載歌載舞,摔跤場上塵土飛揚,各族勇士迫不及待地較量起來。
曇摩羅伽端坐在高處,示意兩個親隨上前,要他們把典禮上各族獻上的新鮮玩意送去王宮。
畢娑喝得醉醺醺的,手裡拿了隻酒壺經過,笑道:“王不放心王後嗎?才一個多時辰,不會出什麼事的,有事緣覺一定會派人過來報信。”
他話音剛落,台下傳來一陣驚呼聲,無數人詫異地望著王宮的方向,嘴裡念念有聲。
畢娑心裡猛地直跳:他不會這麼烏鴉嘴吧?
喧嚷聲越來越大,響成一片,他心裡焦急,扒開高台前的近衛,朝王宮方向望去。
這一看,他碧色的眸子驀地瞪大,酒意頓時不翼而飛。
今天是個晴天,他們頭頂的湛藍晴空有大團大團雲絮舒卷,而在遠處的王宮上空,熾烈的日光破開層雲,降下一道道巨大的光束,照徹整個宮殿,華光璀璨,氣勢宏偉。晶瑩潔白的宮牆和矗立的高塔在日光下閃耀著聖潔的光彩,恍如仙境中的天宮。
賽馬、摔跤的人都停了下來,百姓們遙望眼前此景,喃喃地念誦佛號,有人甚至激動得熱淚縱橫,朝著王宮跪了下去。
吉兆!
這是聖人降世的吉兆!
一人失聲大喊,其他人跟著附和,議論聲此起彼伏。
畢娑的心沉了下去。
曇摩羅伽當年出生的時候,也有異象,那位漢人女奴後來難產而亡。
他不敢多想,回頭去看曇摩羅伽。
麵前一道冷冽的風掃過,曇摩羅伽已經衝下高台,隻留下一個匆忙的背影。
近衛反應過來,慌忙追了過去。
畢娑也趕忙拔步跟上。
他從來沒有看到曇摩羅伽這麼慌亂、這麼急迫、這麼的沉不住氣。
向來冷靜的王庭君主在蹬鞍上馬的時候居然搖晃了兩下,差點被坐騎甩下馬背。
快馬馳出廣場,馬蹄聲疾如奔雷。
王宮方向的大道上塵土飛揚,幾匹快馬迎麵駛來,看到曇摩羅伽,連忙勒馬停下:“王,王後方才發作,醫者都趕去後殿了!”
快馬從他們眼前飛也似地奔了過去。
後殿人影晃動,醫者,侍女,穩婆,親隨,進進出出的腳步聲和壓低的議論聲、焦急的追問聲嘈雜細碎,似一**的水浪。
李仲虔看著一盆盆的血水從房中送出來,臉色鐵青。
屋中不能透風,四麵氈簾低垂,腳步聲和說話聲悶在屋子裡,瑤英躺在床上,聽著四麵八方密密麻麻的聲響,滿頭滿臉的汗水。
縱使做了萬全準備,疼的時候還是真的疼,她緊緊攥著謝青,不忘叮囑她:“等典禮結束了再告訴羅伽……”
謝青根本顧不上這些,胡亂點頭應下,從來不會有任何表情的臉因為擔憂和心疼而微微扭曲,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緊緊盯著幫忙接生的穩婆和醫者,惡鬼一樣,凶神惡煞。
好在已經演練過好幾次,穩婆才沒被她嚇暈過去。
要不是因為疼得厲害,瑤英差點笑出聲,身下像是有把利刃在攪動,她疼得渾身發抖,忍著沒有喊叫,穩婆教過她,現在叫的話待會兒可能沒力氣……但是實在是疼,她眼前一陣陣發黑,穩婆、醫者七嘴八舌的叫嚷聲離她越來越遠,神智漸漸模糊。
哐當一聲巨響,氈簾外的門被撞開,一道身影如閃電般衝進產房,撲到床前。
瑤英的手被一隻寬大的手緊緊地抓起握住,“明月奴,我回來了……”
這道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可是羅伽總是鎮定自若,清冷從容,絕不會用這種顫抖的、驚惶的音調說話。
瑤英緩緩睜開眼睛,汗水淌過眼皮,曇摩羅伽吻她汗津津的臉和眼睛,看去依舊平靜,沉穩,握著她的手卻在不停地發抖。
“我陪著你……彆怕……明月奴……我在這裡……”
他緊緊攬著瑤英,溫和地安慰,語調慢慢恢複冷靜,身上冰涼如雪,沒有一點熱乎氣。
瑤英汗水淋漓,意識朦朧。
曇摩羅伽深邃的碧眸凝望著她,俯身,一聲聲輕喚她,清泠的嗓音透出一絲懇求。
不要出事,不要離開我。
他看透生死,悟透世情,心無波瀾,卻做不到割舍她,萬水千山,日東月西,茫茫求道之路,失去她,他將了無生趣。
這樣的場景在他夢裡出現過很多次。這幾個月他表現得平靜從容,其實最忐忑不安的人是他,可他不敢也不能慌張,他是她的丈夫,應該承擔起所有憂慮,不能讓她跟著不安。
殿外一片喧嘩聲。
後殿忙得腳不沾地的宮人也看到空中的異象了,消息傳進內殿,眾人對望一眼,難掩驚詫。
曇摩羅伽抬起頭。
明月奴義無反顧地嫁給他,他要讓她無憂無慮地歡笑,和她攜手共度一生。
兩道熊熊燃燒的亮光從他淺碧色的眸中騰起,他鎮定下來,指揮醫者和穩婆,顫抖的手接過醫者遞過來的丸藥,喂進瑤英口中,撥開她鬢邊汗濕的長發,“明月奴,撐著,我在這裡。”
音調宛轉,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瑤英振奮精神,看他一眼,汗濕的臉上綻出一個笑容:“法師,好疼……”
曇摩羅伽的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低頭,和她額頭相抵,“讓明月奴受委屈了,加把勁,就好了……”
穩婆一聲一聲喊著,瑤英打起精神,想起曇摩羅伽之前一遍遍念叨的那些生產要則,跟著用勁,一陣陣強烈的劇痛後,耳邊驟然響起穩婆驚喜的喊聲:“出來了!出來了!王後,您再加把勁……”
哭喊聲,驚叫聲,歡呼聲……瑤英心口一鬆,眼皮發沉,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明月奴……明月奴……”
一道磨纏的嗓音一直在耳畔打轉,喋喋不休,一遍又一遍重複,瑤英想好好睡一覺,這道聲音偏偏不肯放過她,她不知道哪裡來的一把力氣,一巴掌揮了出去。
啪的一聲輕響,拍出去的手被輕輕地握住了,濕熱的吻落在她手心。
“先喝點東西再睡,好不好?”
誘哄的、溫柔得讓她整顆心跟著發顫的音調。
她很信任這個人,不管身體還是靈魂,都可以完全向他敞開。
瑤英張開嘴。
溫熱的湯藥送進她口中,她慢慢吞咽,喂藥的人一點也不急,小心翼翼地喂她,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碗從她唇邊離開,接著一雙冰冷的唇落了下來,含住她的唇慢慢廝磨。
瑤英一覺好睡,好像做了很多夢,夢裡光怪陸離,什麼都有,不過夢醒的那一刻,她什麼都不記得了。
屋中黑魆魆的,唯有榻前一片朦朧燭火,靜謐無聲。
她躺在內殿另一間寢房的床榻上,蓋著鬆軟暖和的被褥,周身乾爽舒適。
空氣裡幽幽的沉水香氣浮動,曇摩羅伽盤腿坐在她身邊,手裡一串佛珠,保持著禪定的姿勢,一動不動,臉色蒼白,眼圈微微泛青,神情憔悴。
瑤英不禁心疼憐惜,“羅伽……”
剛剛動了一下,曇摩羅伽立刻睜開眼睛,兩道眸光落在她臉上,血絲如蛛網密布的碧眸一眨不眨,直直地望著她,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似的。
瑤英嗓子乾啞,咳嗽了兩聲。
曇摩羅伽醒過神,俯身抱起她,讓她靠在自己懷裡,單手拿起放在榻邊暖著的水,倒了一杯,送到她唇邊。
瑤英咕咚咕咚喝完一杯,長舒一口氣。
他又倒了一杯,喂她喝了,放下杯子,手指抹去她唇邊的水珠,送到自己嘴中。
瑤英呆了一下,她還沒洗漱呢。
下一刻,曇摩羅伽低頭吻她。
這個吻比瑤英剛剛喝下的蜜水還要甜潤綿長。
等他放開她,她暈暈乎乎地問:“我生了什麼?”
曇摩羅伽不禁低笑。
他喜歡她在自己麵前一團孩子氣的模樣。
“是個王子。”
他低低地道,捧起瑤英的臉,拂開她鬢邊碎發,仔細端詳她,猶覺得不夠,鬆開一隻手,把燈燭挪到跟前,就著燭火看她。
生產的過程其實很順利,從發動到生下來不到三個時辰,孩子也很健康,交給乳母去照顧了。瑤英疲累至極,睡了過去,所有醫者都說沒有大礙,他還是靜不下心,一直守著她,寸步不離。
“身上疼不疼?”
他柔聲問。
瑤英試著動了動,搖搖頭,她睡了一天,精神好多了,“孩子呢?抱過來給我看看。”
曇摩羅伽扶著她:“孩子睡了,過會兒再讓她們抱過來。”
他搖了搖床榻邊的銅鈴,殿門被人推開,侍女捧著熱水等物進殿,他接了巾帕幫瑤英擦臉,給她換衣。
瑤英剛要趕他去休息,對上他專注的眼神,沒有吭聲,由著他服侍。
“餓不餓?想吃什麼?”
他問。
瑤英胃裡一陣空虛,仰起臉:“暖室還有鮮荷花嗎?”
她突然又想吃炸荷花了。
曇摩羅伽失笑,手按在她後頸上,和她碰了碰額頭。
直到此刻,他才感覺到心落回原處。
炸荷花很快做好了送上來,還有滋補的藥膳,瑤英一口氣全吃完,乳娘抱著孩子過來了,繈褓裡裹著,小小的一團,皮膚皺巴巴的泛紅,眼睛緊緊閉著,睡得很香。
曇摩羅伽接過孩子送到瑤英懷中,他抱孩子的姿勢很熟練,也不知道是這一天裡抱多了還是偷偷練習過。
瑤英看著繈褓裡好像隻有小貓崽大的兒子,心潮起伏。
真是她生的?
曇摩羅伽摟著瑤英和她懷裡的兒子,細細碎碎的吻落在她發頂和鬢邊。
他的明月,他和她的孩子。
……
第二天,瑤英才從緣覺口中得知蓮奴出生的時候天降異象的事。
“整個聖城的人都看見了!各部酋長也都親眼看見了,再過幾天,消息會傳遍王庭和西域!”
“民間都說,王是阿難陀轉世,王後是摩登伽女,王子天生不凡,也是神佛降世!”
“王後,您不是喜歡吃炸荷花嗎?傳說這是因為王子曾端坐在佛陀寶座下的蓮池聆聽講經,所以您才會那麼喜歡吃炸荷花!”
“從昨天開始,王宮的宮門前擠滿了人,都是趕來給王子送禮的……”
“佛寺僧人欣喜若狂,王名震西域,小王子肯定也天賦極高!昨晚僧人連夜翻閱經書查找記載,寺主還說要親自來為小王子洗禮,王婉拒了。”
瑤英眼皮抽了抽。
萬萬沒有想到,蓮奴才剛剛出生,就有這麼大的排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