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朱翊鈞比劃了一下, “冬天的時候,皇貴妃手裡拿的那個,彩色的, 暖暖的。”
馮保聽明白了:“殿下說的是手爐。”
“嗯嗯!”朱翊鈞高興得搖頭晃腦,“就是手爐,就是手爐!”
馮保去拉他的手, 很暖和,手心甚至在微微出汗。
他一向陽氣足,不怕冷,大冬天隻想穿單衣, 夜裡還要踢被子, 小手小腳隨時都是熱乎的。
嘉靖常年服用丹藥, 又燥又熱, 再者為了向大臣證明自己身強體壯, 隨時有可能羽化升仙, 常年著一身道袍。
祖孫倆一脈相承的抗凍,萬壽宮裡就沒有手爐這個東西,朱翊鈞自然沒見過。
朱翊鈞在一旁開心的蹦躂:“我要一個手爐,要五顏六色的, 上麵有花兒的那種!”
雖然馮保已經將猜到了他想法, 但還是問道:“殿下怎麼突然想起要手爐?”
朱翊鈞調皮的轉到他的身後:“我不告訴你。”
“殿下不說, 我也能猜到。”
“哼!”朱翊鈞一扭頭,“那你還問我。”
“……”
這東西雖然萬壽宮沒有,但禦用監有,小皇孫要的東西,他們立刻就給送過來了。
馮保拿著東西進來的時候,朱翊鈞正在書房練字, “恥躬之不逮也”,他上午說寫不好“恥”“躬”和“逮”,下午便專門找了這三個字來練,陳炬在旁邊一邊幫他研墨鋪紙,一邊給他指出問題。
寫了幾頁,朱翊鈞還歪著腦袋欣賞自己的字,越看越滿意,拿起來向馮保炫耀:“大伴,你看看,我寫得好不好呀?”
他這麼說,肯定就是想聽兩聲誇獎。這個馮保還是能滿足的:“特彆好!”
朱翊鈞問:“哪裡好?”
一個四歲的孩子,讀書練字也不過半年多,寫得再好,能誇的也就是字跡工整,結構合理而已。
每次練字之前,陳炬都會把宣紙給他疊出小格,便於練習。朱翊鈞寫字的時候,總喜歡把格子塞得滿滿當當。
馮保說:“充盈飽滿,圓潤可愛。”
朱翊鈞注意到他的手背在身後,肯定是藏東西了,立刻放了筆:“你拿的是什麼,手爐嗎?”
馮保把東西拿出來放在桌上:“殿下看看,合不合心意。”
“哇噢,可真漂亮呀!”
朱翊鈞拿起那手爐,翻來覆去的看:“真好看,真好看!他一定會喜歡的。”
陳炬和馮保對望一眼,朱翊鈞嘴裡那個“他”不言而喻。
晚上京城下了一場大雪,第二天風刮得尤其大。朱翊鈞趴在窗台上,看見一個頎長的身影,從白雪中緩緩行來,穿過紅牆,走進他的院子。
小家夥立刻跑了出去,就像風雪中滾來的一顆雪團子,停在張居正跟前:“先生來了!”
張居正見他隻穿著一件夾襖就跑出來了,擔心他受涼,趕緊牽了他的手往殿內走。
那小手又軟又暖,像個天然小火爐,包裹在掌心裡,叫人舍不得鬆開。
兩個人剛走進書房,朱翊鈞就迫不及待的說道:“張先生,我有禮物要送給你。”
張居正一愣:“殿下又要送我禮物?”
“嗯!”朱翊鈞轉過身,衝著門外喊,“大伴!大伴!”
馮保從門口遞進來一個東西,正要囑咐他小心燙,小家夥已經轉過身去,把那東西塞進了張居正手裡。
“……”
從手裡的溫度和指尖的觸感,張居正就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
低頭一看,果不其然,朱翊鈞給他塞了個手爐。
爐蓋四麵鎏金,頂部鏤空,裝飾纏枝蓮花紋。
爐身呈長方形,四周均以藍色琺琅釉為地,滿飾纏枝寶相花,兩旁有兩隻紅色蝙蝠,是鴻福齊天的吉祥寓意。
爐子裡燃著炭火,無煙,有淡淡的香氣——這裡麵燃的竟然是檀香木。
“殿下……”
張居正剛開了個口,就被朱翊鈞打斷:“拿著它,手就不會冷啦。”
但張居正還是放下了手爐。朱翊鈞問:“先生不喜歡嗎?”
“沒有不喜歡,”張居正將他抱起來,放在書案後的椅子上,“隻是拿著它侍講多有不便,也不合禮製。”
“上課是一件嚴肅的事情,孔子的畫像還掛在牆上,不能對聖人不敬。”
他不肯拿著,朱翊鈞也不勉強:“那上完課,先生彆忘了帶上它。”
“……”
張居正有沒有忘不知道,但朱翊鈞自己可記著呢。
太監添了新的木炭,朱翊鈞親自送到張居正手中,又送他出萬壽宮,沿著太液池漫步,欣賞雪景。
張居正剛回到翰林院,同僚又見他手裡多了個掐絲琺琅手爐。不用問,這又是小皇孫送的。
也不知道皇孫什麼時候能變成皇太孫,皇上下旨,讓他出閣讀書,再從翰林院選派幾名侍講侍讀,也給其他人一個機會。
嘉靖現在還沒有這個打算,眼看又到年末,他忙著呢。
又到了一年一度結算朝廷開支的時候,東南一帶雖然常年遭受倭寇侵擾,但仍是全國主要的賦稅重地。而現在,他們的巡撫正被錦衣衛押解回京。
已經到了隆冬時節,天氣太冷,朱翊鈞又停課了。再次複課,要等到開春以後。
小家夥依依不舍的把張居正送到金鼇玉蝀橋邊,嘟著嘴,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張先生,我會想你的。”
這孩子感情豐富,還總是這樣直抒胸臆,一點也不懂得含蓄。張居正那張冷臉,時常有些繃不住。低下頭,不知如何是好。
辭彆之後,他走上金鼇玉蝀橋,心裡仍舊記掛著學生,忍不住回身去看他。
朱翊鈞仍站在原地,亭台樓閣銀裝素裹,他穿一身紅衣,格外醒目。
傷感的送走了張先生,轉過身,朱翊鈞就開始撒歡。彎腰掬一捧雪,捏成一團,砸向旁邊的王安。下午的字他也不練了,他要去禦花園,要去果園,要去看他的小白和大白……
舍不得張先生是真的,不想上課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