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懷疑蘇胤會對他好。
他知道蘇胤隻是唯我獨尊習慣了,一時半會兒難以改變。他也清楚那天的事情其實隻是小事一樁,蘇胤隻是在對許曜不滿,並非隻是針對他。
確實也如譚秋怡所說,這麼多年糾纏下來,所有人都已經默認他和蘇胤是一對,兩個人不結婚,蘇家的確會很難收場。
但是……有必要嗎?
顧今寧不明白,對於自己來說,婚姻,真的有必要嗎?
可是……這世上有什麼是必要的呢?
他與蘇家人相識十幾年,為蘇氏賣命十二年,如果他連將他視為如己出的蘇家二老都不在乎,這世上還有什麼是值得在乎的?
蘇胤是有些小毛病,但並非無可救藥。
接下來的日子,蘇胤果然收斂了許多。顧今寧隻從平板上隱約知道了一些消息,知道蘇家人真的在為兩人的婚禮忙裡忙外。
顧今寧終於被允許出院了,他拒絕了前往蘇園休養的建議,獨自回了自己的家。
譚秋怡派了人來照顧他,顧今寧推辭不過,隻好答應。
接下來的時間裡,蘇胤出現的並不多,確認顧今寧好起來之後,他便去了一趟國外,但每天都有跟顧今寧打電話聯係,問他吃了什麼,睡得好不好,眼睛怎麼樣了,顧今寧一一回應,兩人便突然陷入沉默。
然後掛斷電話。
顧今寧隱隱窺到了婚後的生活。
除了按部就班的工作,也許,他們還要按部就班的培養著感情,就像每日明明沒有什麼事情,卻還是要撥來的電話。
另一端,蘇胤久久地凝望著掛斷的電話。
他還在摸索著和顧今寧之間的平衡,不知道要用怎樣的態度,才能保證婚禮的如期舉行。
又要怎麼樣努力,才能讓顧今寧愛上他。
他感覺顧今寧對他的態度在逐漸轉變,無法判斷究竟是因為兩人即將步入婚姻殿堂,還是因為他那天說了讓顧今寧不高興的話。
蘇胤回國之後,開始來的頻繁,他準備了墨鏡和帽子,帶著顧今寧出去散心,或者出門吃飯,還去見了婚禮設計師。
如果繼續這樣下去的話,顧今寧應該會和蘇胤如期訂婚,然後結婚,成為江城人儘豔羨的一對‘神仙眷侶’。至少,表麵上會是這樣。
但這天,顧今寧和蘇胤在門口告彆,回到自己家裡的時候,遇到了一個人。
是熟悉的人,卻比印象中瘦了很多,上次見麵還保養得當的婦人臉色憔悴,眼角能看到深深的紋路,鬢角皆是霜白的顏色。她沒有像往日一樣化著精致的妝容,隻是穿著依舊得體,脖子上係著淺色的
絲巾,看到顧今寧的時候,習慣性地笑了一下。
顧今寧在小區樓下的亭子裡坐了下來,從物業那裡拿了兩杯咖啡,放在對方麵前。
在陰影處摘下墨鏡和遮陽帽,喊了一聲:“楊阿姨。”
楊麗芳又笑了一下,她雙手扶著咖啡杯,儘管在笑,眸子裡卻隱有悲慟隱忍。
她開口,嗓音帶著一絲沙啞:“聽說你一直在養病,我就沒敢去打擾你。”
不敢?打擾?顧今寧不確定,道:“有什麼事嗎?”
“你好點了嗎?”
顧今寧對他們的印象其實一直不錯,少年時期他經常去許家過夜,當年和許曜的事情曝光之後,許全能也第一時間找到了他,認認真真地道了歉。
後來顧今寧入職蘇氏,許全能也明裡暗裡的幫了他很多,包括送許岩入獄,也是在許全能默許的情況下進行的。
當然了,顧今寧也清楚,許全能不僅僅隻是因為兒子的事情對他補償,才會處處給他開綠燈。他也希望許岩得到懲罰,隻是由他這個叔叔親自動手,多少有點欺負小輩的嫌疑。
那件事過去了太久,除了當年親身經曆的受害者,隻有少數八卦者偶爾提及,許岩犯過的彌天大錯,仿佛已經隨著時間的拉長而煙消雲散。
“眼睛現在還有些敏感,可能還要養一段時間。”顧今寧的嗓音裡也帶著不易察覺的啞:“不過還好,就是被煙熏到了,沒受什麼大傷。”
楊麗芳的眼睛紅了起來,她抬手掩住了顫抖的唇,仿佛在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但眼圈裡還是瞬間滾落了大滴的淚珠。
顧今寧怔了一陣,抽出紙巾遞了過去。
楊麗芳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仰起臉來:“寧寧,你去看看曜曜吧,阿姨求你了,去看看他吧……”
這位素來自信張揚的女士,差點從椅子上滑落,滿臉哀求。
“聽說你也傷的很厲害,我們不敢去找你,我們害怕會刺激到你……最近,有人說你出院了,我才想來碰碰運氣,寧寧,許曜要死了,這一次,他真的要死了……”
顧今寧坐在亭子裡。
明亮的陽光下,挎著帆布包的傭人朝這邊看了一眼,然後又匆匆地躲開了他的視線。
顧今寧看向滿臉淚痕的婦人,輕聲問:“你說他,怎麼了?”
“他全身大麵積燒傷,一直在反複感染,我們真的沒有辦法了,寧寧……”
她全程沒有提許曜救了他的事情,但在這一瞬間,顧今寧已經明白了一切。
“他在哪個醫院?”
楊麗芳抬眸,表情愕然。
她已經做好了,顧今寧說自己會考慮一下。或者他沉默不語,她做好了先行離開、做好了回去守著許曜繼續等消息的準備,但她唯獨沒想過,顧今寧會立刻答應去見許曜。
兩人出小區的時候,傭人看到了顧今寧,急忙道:“小顧,你這是去哪兒?”
“去看許曜。”顧今寧
開口,平靜地道:“他救了我的命,現在快死了。”
傭人心緒浮動,一時不敢與他對視。
電梯打開的時候,是一段漫長的走廊。
這一層非常安靜,皮鞋踩上去,發出陣陣的回聲。
許全能一樣頭發花白,臉上儘顯老態,靜靜坐在監護室外的長椅上。
長椅旁邊還有一個小床,非常顯然,這段時間夫妻倆就一直在這裡隔著透明的玻璃陪著自己的兒子。
顧今寧來到玻璃前,看到了裡麵的人。
那討厭的壞東西正閉著眼睛躺在裡麵,臉上帶著氧氣罩,旁邊的機子無聲地顯示著他緩慢的心跳。
顧今寧最厭惡的就是心電圖的顯示。
他厭惡那些起起伏伏的線條,隻要看到那些東西,就讓他想起當年的那場手術。
老人一動不動地躺在上麵,看上去跟死了幾乎沒有區彆。
心電圖慢吞吞地動作著,每滴一聲,都像是有人踩著冰刀在心尖上劃出。
它每跳一下,都讓人迫不及待的想要聽到第二下,有第二下,還要第三下。
看著它的人不敢眨眼,唯恐一個不小心,就會變成平滑的直線。
他的目光落在對方的身體上,他幾乎全身裸著,身上隻有薄薄的一層醫用無塵布,勉強覆蓋著另一邊身體。裸露出來的地方不是泛著滲人的惡紅,就是凝著一層黃色的結晶,沒有疤痕,每一塊皮膚都是新鮮的稀爛。
“他一直在感染。”是許全能的聲音,他語氣帶著濃濃的疲倦:“剛來的時候,醫生說還有希望,但最近,他的求生欲越來越低。”
按照醫生的說法,很多燒傷病人都是因為不堪折磨而死去的,少有人能熬過反複的感染和皮膚的大麵積移植,一次又一次的縫合手術,一針又一針的麻醉,還有永無休止的痛癢與萬蟲啃噬的折磨。
“他沒受過這種罪。“許全能說:“能撐兩個月,已經很厲害了,我昨天還跟他媽說,他肯定已經儘力了,要是真不行,我們就放過他……一天天的這麼躺著,說不了話,也不能動,還那麼疼,太遭罪了。”
顧今寧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許全能和楊麗芳這樣的父母,能教出許曜這樣的敗類。
如今他好像明白了。
他們在父母之中簡直是異類。
楊麗芳又在一旁捂住了臉,許全能看了許曜一陣,走過去,輕輕抱住了她。
他們好像並不強求許曜一定要堅強,一定不管多麼痛苦都要活下去。
這對父母是典型的共情型人格,他們永遠都在共情孩子,似乎也並不僅僅隻是共情自己的孩子。當年江大的事情爆發之後,顧今寧沒想過,許全能這樣的人,居然會過來親自跟他道歉,低聲下氣地征求他的原諒。
他以為那隻是因為許家父母會做人。
“許曜。”他站在外麵,拿起了通話設備。許家父母在後麵抬頭望來,監護室裡一片安靜,心電圖依舊在緩慢的跳動著。
“許曜。”顧今寧說:“我是顧今寧,謝謝你救了我。”
躍動的心電圖無聲地加速了起來,床上仿佛爛掉一樣的男人手指微微動了動。
心電圖再次起了變化,監護室內部忽然響起了尖銳的嗡鳴,顧今寧握著手中的話筒,不遠處,醫生團隊正在飛快地跑過來。
病床上的人艱難地轉過了脖子,他大半張臉都被氧氣罩壓著,凹陷的雙目無聲張開。
四目相對。
他迷蒙而死寂的眸子陡然像是墜入了星河。
顧今寧仿佛看到了黑色的枯樹,大片綠葉猶如怒放的玫瑰,鋪天蓋地。蓬勃的新綠在一瞬間遮天蔽日。
砰——
胸腔被重重撞擊的悶痛喚回了他的思緒。
他凝望著這個與他糾纏半生的男人,重新舉起手中的話筒,放在唇邊。“無論你有什麼未了的心願,都隻能活著才能完成。”
“不要死,許曜。”
“要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