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好像是一道不需要思考的題。
可是……
離遊就該死嗎?
她與離遊似乎交情沒那麼深,可若是換成她的父母至親呢?
這道題,還有解嗎?
一直安靜的許輕如忽地起身,她手中薄刃出鞘,向著離遊的喉嚨刺去。
林也奚陡然一驚。
許輕如已經和離遊過了數十招。
林也奚下不去手,許輕如卻沒有這個顧忌。
許輕如的境界比離遊高,但她本身沒什麼作戰經驗,甚至都沒有煉化屬於自己的武器。
她隻看著林也奚用劍,自己也尋了把短刃,出手的招式混亂無章法,隻是下手夠狠夠拚,把“離遊”給迫得連連後退。
離遊並不擅長強攻,他的一首笛音更適合輔助,此時被許輕如不要命地懟臉攻擊,真有些難以招架。
林也奚猛地回神,她欺身上前,一腳踹向宋萬鶴的胸口,將他足足逼退兩三米的距離。
許輕如握著短刃,說道:“我會殺了他。”
林也奚握住她手腕,略一用力。
許輕如隻覺手上脫力,幾乎要握不住短刃,她愣了愣,道:“離遊不死,他……”
林也奚隻是看著她,一聲未吭卻明確地表達了一句話。
許輕如看清楚了。
——你信我嗎?
——信。
許輕如手上鬆了勁,短刃落入林也奚手中。
宋萬鶴笑著道:“我還以為你們交惡,早知道我該附身到輕如丫頭……”他話沒說完,林也奚陡然欺近,短刃刺入他小腹,鮮血噴濺而出。
宋萬鶴瞳孔微縮,看著近在眼前的紅衣少女:“你放棄離遊了?”
林也奚什麼都沒說,抽出短刃後,又揮向他的脖頸。
宋萬鶴側身躲開,林也奚窮追不舍。
她近身功法了得,倒不是得了什麼傳承,純粹是在演武場裡待太久。
沒人教她法術劍訣,她便自己琢磨。
演武場裡遇到法修,她近身強攻。
遇到劍修,她照葫蘆畫瓢。
一百場,五百場,一千場打下來,哪怕沒人教她,她也有了自己的一套功法。
剛才是她死腦筋了。
用破天劍的話,離遊會當場斃命。
許輕如出手的那一刹,點醒了林也奚。
她隻用一把最尋常的短刃,便能把宋萬鶴從離遊身體中逼出來。
從宋萬鶴與許輕如的過招能看出來,他隻能用離遊的功法。
而他顯然不懂音修,否則也不會被許輕如打了個措手不及。
他想死嗎?
當然不想。
這是一場博弈。
宋萬鶴若是認定了林也奚不會殺離遊,那他隻要不離開離遊的身體,即便重傷倒地,也不會死。
可若是宋萬鶴覺得林也奚會殺離遊,那他待不住的,他不可能死在離遊身體裡,他會出來。
林也奚博得就是這點。
宋萬鶴利用她,她也可以反過來利用他。
短刃刺進離遊的胸腔,林也奚離著宋萬鶴極近,她眼底泛起血光,勾起的笑容儘是藏不住的殺性:“我見過‘殺戮’。”
這話極其致命。
一個見過“殺戮”的人,在殺戮麵前是收不住手的。
話音落,離遊的身體陡然軟倒。
他後頸處裂開一個口子,有什麼東西迅速爬了出來。
宋萬鶴離開了離遊的身體!
林也奚接住離遊的身體,連同自己的乾坤袋一起交給許輕如:“救他。”
許輕如:“嗯。”她麻利地尋出丹藥,一股腦倒在離遊的傷口上。
林也奚出刀很穩。
少一寸不足以逼出宋萬鶴,多一寸會讓離遊身亡。
這恰到好處的落刀,留住了離遊的性命。
林也奚禦劍而起,向著那騰空的東西追去。
她不會讓他逃掉!
在破出了“偽善”的林也奚眼中,那東西無比鮮明,它通體紅色,像一個煮熟的章魚觸手。
-
丹陽峰。
丹陽峰主正在給徒兒們講著煉丹的心法。
鹿白和蔣雲照坐在最前頭,聽得極為認真。
忽地,丹陽峰主閉了口。
他是一位中年男性,眉眼溫潤祥和,身形略瘦,一身道袍鬆鬆落在身上,很有那仙風道骨的矍鑠氣質。
他掛著祥和的笑容,麵前的弟子們也是這般笑著。
可忽然間,他臉上的笑容僵硬,皮膚下似是有條蟲子在遊走,那蟲子越來越大,走得越來越快,從額頭到臉頰到下巴再到脖頸,沒入道袍後陡然鼓起。
原本鬆鬆垮垮的道袍,此時被什麼東西撐滿了。
砰地一聲,道袍化作一地碎片,丹陽峰主化作一個圓形物事破空而去。
在場的弟子們依舊維持著僵硬的笑臉。
鹿白和蔣雲照恍惚了一瞬,似是感受到不對勁,可很快他們也跟著笑了起來。
有什麼東西也在他們的肌膚下遊走,笑容越發猙獰,那東西塞滿了皮肉,把整個人的身體都鼓成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其他峰門亦是如此。
授課的長老們破空而去。
聽課的弟子們纏到了一起。
一個個都成了一個個圓形笑臉,滾落一地。
林也奚直直追到了乾坤宗主峰。
那紅色觸手停下,它像個人一樣直立起來,依舊是那爽朗的聲調,隻聽他輕歎一聲,說道:“好好的乾坤宗,被你毀了。何必呢。”
地動山搖。
林也奚的四麵八方皆有一陣陣強風襲來,腐臭氣鋪天蓋地,像是下水道裡的臭老鼠般,一個個肉塊飛到了那紅色觸手麵前。
蒼老的男聲響起:“我們的乾坤宗,被你毀了。”
年邁的女聲響起:“我們的乾坤宗,被你毀了。”
中年男人的聲音響起:“我們的乾坤宗啊!”
溫柔女人的聲音響起:“我們的乾坤宗!”
發出聲音的是一團團肉塊。
它們撕裂出一個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聚集到了紅色觸手上。
肉塊組成了一個龐大的身體。
那上麵有無數張臉。
乾坤宗的十一主峰峰主,各個結嬰的老祖,還有數不清的金丹修士……
他們湊成了巨人的脖子、胸口、小腹、大臂、小臂、大腿、小腿……乃至每一根手指。
指甲蓋上都有一張臉。
林也奚看到了熟悉的麵孔。
那是溫柔給她煉藥的鹿白……
那是彆扭著透過門縫給她遞出丹方蔣雲照……
他們……他們……
林也奚渾身血液逆流,握著破天劍的手劇烈顫抖著。
那紅色觸手落在了巨人的頭部,它望著林也奚,說道:“好好的乾坤宗,被你毀了啊。”
這是乾坤宗。
這哪裡是乾坤宗!
林也奚想到了焚天的那句話——
沒人能走出畛域。
沒有人。
-
沈讓塵陡然睜開眸子。
他依舊穩穩坐在石室中,唯獨身上那繁複堆疊的衣裳,如同有了自己的生命力一般,張牙舞爪地浮動著。
不可出去。
不能出去。
他沒有徒弟,沒有牽絆。
林也奚是生是死,與他何乾!
轟隆隆。
蒼瀾峰後山倒塌。
唯有一雪白身影,立於天地之間。
如乾坤初開之時,降下的第一片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