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空手回到了她在龍眾之中的居所, 和幾日前的四處探索相比,今天的遊覽可以說是一無所獲。
在首飾店鋪中時,當伽藍從店主口中聽到了那個並不令人意外的答案後, 她隻是很平和地將手裡的發箍放下, 禮貌地告彆, 這就和阿耆尼一同離開了那條街道。
伽藍其實是個習慣於克製情緒的人, 幾乎不會表達出過於強烈的反感,她好像天生就不太具有厭憎他人的能力, 但假如真的有什麼事情突破了她的底線,她比較傾向於采取物理消除——情緒不能解決問題,但物理可以。
怎麼說呢,這種思路其實和原著中的伽藍天女是一個路數, 當問題無法解決時,嘗試消滅製造問題的個體、集體、甚至機製,那麼問題就不攻自破了。
而現在問題來到了機製上,伽藍從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直麵這個世界的極致——一個龐大的、討人厭的、幾乎無法處理的環境規則, 或者說神域的運行規則。
伽藍希望生活在一個和諧的神域裡, 最起碼所有的性命都能得到尊重,而隨著她四處求學、親眼見到各部眾的風俗時, 這才發現文字的描寫和現實中的事物有著極大的差距,這個世界距離她夢想中的美好家園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
要去改變這一切嗎?在劇情的約束下?
這似乎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跑任務的玩家能處理好自己的劇情就算是超常發揮了,怎麼還去管起遊戲運營環境了?
伽藍當然不喜歡自討苦吃,她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就算是仁至義儘,最多看顧好她身邊發生的事情,不屈服於劇情對她的安排,這就已經是日行一善的超級加倍, 是能夠讓小係統每天大書三百張三好學生獎狀的熱心腸。
但是……但是……
伽藍輕輕地歎了口氣:我覺得有些沮喪。
係統:【芥藍女士,我以為你會感到反感、憤怒或者厭惡,而不是沮喪。】
是啊,沮喪可不算是一種對外的情緒,更偏向一種對內的感受,它似乎該與失敗聯係在一起,可伽藍又有什麼可失敗的呢?
她是一個外來戶,一個自認為努力混劇情的扮演者,她又不是這個神域規則的製定者,那麼她為什麼要因為不喜愛這個規則所造成的成果而感到沮喪?
伽藍和係統如此這般地分析了一番自己的內心,得到了係統的敬佩鼓掌:【太有責任心了芥藍女士,我們一般稱這種心結為主人翁精神,您雖然還沒有乾掉毗濕奴,但已經把神域當成了自己的事業。】
伽藍:……你不如直說這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係統:【我可沒說噢芥藍女士,這是你自己說的。】
伽藍開始長籲短歎,她摘下身上唯一的裝飾,對著窗外的夕陽轉動著手裡的龍玉,這枚寶石確實無比美麗,一麵熾烈如火、永遠燃燒著不屈的璀璨,一麵晦暗如冰、吸收著一切外來的光線。
伽藍心中突然就產生了一種古怪的錯覺,這龍玉似乎與深淵有些相似,但假如龍玉的暗麵真的能與深淵對應的話,那麼龍玉的亮麵是……?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兒後,兩位侍女姐姐在門口的位置通報:“天女,龍王之子阿耆尼求見。”
伽藍收起龍玉,直接晃悠到了露台上,也許是因為龍部眾法相威猛的緣故,龍之城的建築物都有著巨大的露台,而這些露台共同組成了相互連通的道路和門戶,像是這座萬山之山的城市對外的窗口。
此時此刻,阿耆尼就站在露台下的欄杆前,低頭盯著麵前的赭色石磚,忐忑地等待著侍女的通傳,他身後是一片精心栽培的裸子植物,這模樣很像是冷杉的幼株,交錯的枝丫與細碎的針葉隨著傍晚的微風散發著清香。
天色已經有些昏暗了,落日的餘暉灑在錯落的露台與石階上,被紅石暈染上暖意,卻沒有照亮少年赤紅的眼眸。
“阿耆尼,你來找我嗎?”
一道溫和的聲音從斜上方傳來,阿耆尼嚇了一跳,趕緊抬起頭來,在紅石的欄杆後望見了心心念念的白衣少女,她已經解開了上午那複雜的發型,隻披散著蓬鬆的烏黑長發,打著轉兒垂在身側,夕陽的光暈在發梢上滑落,終於掉進了少年的眼眸。
阿耆尼明明張開了嘴,卻發現自己不會說話。
伽藍失笑:“怎麼了,是悉多老師還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交代嗎?”
“不……是的,不是的!”阿耆尼因為話語的卡殼而僵硬了一瞬,隨後他深吸了一口氣,一股腦地把心裡話全說了,“天女,您是否不喜歡今天的那些首飾呢?”
伽藍有些驚訝,她沒想到阿耆尼竟然會察覺到她的情緒,不過這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她點了點頭:“是的,我並不喜愛骨骼雕刻的東西……”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並不是所有的骨骼,我並不介意骨骼製品本身,但我不喜愛一切用來彰顯殺戮與暴力的‘戰利品’。”
其實原著中的天女伽藍也討厭骨製品,但那是因為她覺得螻蟻的骨骼就隻配被踩在腳下,永遠從她的眼前消失,少來礙眼。
阿耆尼愣了片刻,這才明白了伽藍的意思,她提出了一種叫他相當陌生的觀點,殺戮與暴力竟然成為了一種負麵的東西,而且戰利品也並不能帶來榮譽和勇氣?
天女果然不喜愛那些首飾,原來是這個原因——可為什麼?!
難道說是因為天神已經有了至高的力量,所以不需要任何外在的標誌?
對,一定是這樣的,天女是梵的化身,擁有無上的力量,那些所謂的“戰利品”並不能為她增光,反倒要阻礙天神的光華,雖然微不足道,但卻不該存在,就好比華服上的泥點……一定是這樣!
在短短的幾十秒中,阿耆尼就完成了邏輯自洽,同時也陷入了非常強烈的自責,天女願意接受龍玉已經是莫大的恩賜,怎麼能帶著天女去挑選那些低劣的首飾呢?
阿耆尼明白了一切,當即就欠身道歉:“請您原諒,我這就去取締那些微不足道的誇耀,普通夜叉的骨骼根本不配被稱為戰利品,脆弱的事物沒有資格存在您的身邊!”
這一回輪到伽藍愣住了,她盯著阿耆尼的雙眼,半晌才確定了少年的真摯,她無奈地歎了口氣:“不,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阿耆尼更加迷茫了,因為無法理解天女的意思而焦慮起來,也就在他心生慌亂的時候,伽藍撐住了赭紅的欄杆,從露台上翻了下來,她輕盈地落在這位龍之子的身前,純白的披巾落後一步,柔柔地掛在她的手臂上。
就在阿耆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應當後退、行禮時,伽藍先一步俯身,從地上拾起幾枚鬆果,展示給她的朋友:“請看這些掉落的果實,它們也許是這株樹木中最脆弱的部分之一,但假如阿耆尼把你收集的落果作為探索秋日的‘戰利品’送給我,那麼我會很開心得到它們。”
這麼說著,伽藍就順手把鬆果放進了阿耆尼的手心:“我並不討厭轉瞬即逝的事物,也不認為有什麼東西是永恒不變的,更不會拒絕戰利品,我隻是不需要對殺戮的誇耀。”
阿耆尼緊緊握著手中那枚乾癟的果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伽藍望著他:“假如有人用你的骨頭作為裝飾,我會感到悲傷和憤怒,因為這意味著死亡和毫無尊重的死亡,出於同樣的道理,我不會接受這種被作為戰利品‘使用’的骨頭,不論它來自誰。”
阿耆尼喃喃地道:“天女,我不是……很明白。”
伽藍陷入沉默,三觀不同頻率,確實很難溝通,而且造成這一切的還是大環境的巨大差異,她似乎也不能用自己的標準來要求阿耆尼,因為她和阿耆尼處於截然不同的境地之中——要是她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說不定會成為一個比阿耆尼還狂熱的虐-殺狂人?
伽藍發現這是一個短時間內無法解決的問題,更不可能用幾句話來厘清來龍去脈,而且她也不確定自己要不要乾涉這種現狀。
太過分的變動會影響到劇情嗎?會改變阿耆尼的命運嗎?會給她的未來帶來什麼呢?要是對這個問題一直追根溯源下去,那就又要涉及到這個神域的規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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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伽藍也隻是歎了口氣,對著迷茫的阿耆尼輕聲道:“我喜愛鮮活的事物,不論是什麼。”
阿耆尼似懂非懂,但也聯想到了什麼:“就像是——天女上一次救援了我的族人一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