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你好。我叫鐘珂。”鐘珂表情有一瞬間的尷尬。
畢竟,他們橋梁分院的都知道,今天來了兩個實習生。
一個是律風,一個是……錢副院的兒子,關係戶。
他們這些設計,對關係戶都沒什麼好感。
乾活少、占名額,還不能當麵唧唧歪歪,免得關係戶記仇報複。
可錢旭陽這麼熱情地叫她師姐,她這個當師姐的也不可能冷臉相對。
隻不過,她還沒能與錢旭陽客套兩句。
律風就出聲問道:“鐘老師,你能不能給我看看烏雀山大橋現有的設計方案。”
鐘珂在橋梁分院乾了七年,身邊同事不是叫她小鐘,就是叫她師姐。
律風突然叫她一聲老師,鐘珂自己都受不了了。
“彆彆彆!千萬彆。律工,昨天我還舉手問你問題呢,哪裡當得起老師的稱呼,你叫我一聲鐘珂就行。”
全院期待的英國獨立建築學院天才,要是叫她老師這事傳了出去,她保證自己的外號立刻就會變成“鐘老師”!
律風昨天回答的問題太多,根本記不住鐘珂問過什麼了。
但是女孩子都這麼堅持,他也不能不給麵子。
“好吧,鐘珂。”律風從善如流,堅定不移提要求,“那就麻煩你,帶我看看烏雀山大橋的設計模型。”
鐘珂本來是按照馮主任的吩咐,來端茶送水照顧新人的。
結果,還沒來得及問他們喝什麼,就把人給帶到了辦公室,打開電腦調取烏雀山大橋設計模型。
“烏雀山大橋以前做了五個方案,模型都在我電腦裡有備份,你想看哪個?”
鐘珂親切友好。
律風簡單直接,“全部。”
鐘珂:?
律風見她瞪大眼睛,耐心地補充道:“順便請你給我解說一下,每一種方案存在的問題,謝謝。”
新人這麼有禮貌,鐘珂差點氣絕身亡。
烏雀山大橋五個方案,每一個方案的建模超過六七十組,她要是一個一個都講完,得講到明年去!
但是,律風對此一無所知,還滿懷期待的看著她。
鐘珂心裡滿是律風站在講台上,耐心回答他們關於越江橋問題的風姿。
這麼一個優秀的設計天才,一點兒也沒嫌棄他們,整整講了兩個多小時,如果不是吳院喊停,他都沒有休息的意思。
對比起來,自己給他說說模型這種小事怎麼了?
“好吧……”鐘珂將心比心,“那你們把板凳抽過來坐著,我從第一個方案開始,慢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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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美好的早晨,工作時間彈性的設計師們慢悠悠來上班。
他們剛出電梯,就發現鐘珂打開門的辦公室,傳來了她激情四射的演講聲。
“大跨徑可以靠懸索橋解決,但是烏雀山的四季氣候惡劣,最佳落位點施工難度太大,出於安全考慮,吳院否決了這個方案。”
“然後是橋隧方案,從烏雀山打洞過去,架起一座跨峽穀橋。但是烏雀山一片又緊鄰國家級動植物生態區,省政府嚴厲拒絕了鑿穿山體的方案。”
設計師們豎著耳朵聽,腳步靠近辦公室就挪不動了。
鐘珂坐在電腦前,身邊還有兩個年輕人。
一個人陌生得不認識,聽得一點兒也不專心,還抽空摸手機。
一個人專心致誌,凝視著屏幕,隨著鐘珂的話點點頭,眉頭微皺。
“這人好眼熟,誰啊?”
“我也覺得眼熟……”同事凝視著鐘珂左手邊的年輕人。
這長相,這眉眼,這神情……
“律風啊!是那個不缺錢能加班不結婚的律風!”
他們低聲發出了一聲臥槽。
他們沒想到,昨天才聽說律風為國奉獻不結婚愛加班的豪言壯語,今天就看到他挑戰烏雀山大橋了?!
湊熱鬨這件事,人數總會變得越來越多。
當辦公室門口堆著一群人,都來看傳說中的律風。
然而,律風跟鐘珂在認真分析研究設計模型,完全沒有搭理他們。
唯獨走神玩手機,看模型看得昏昏欲睡的錢旭陽眼睛一亮,走過來給這群未來的同事打招呼。
“你們好,我叫錢旭陽,是A大研究生,今天來實習。”
一提名字,大家就尷尬起來。
“哦知道知道。”
“你好你好。”
“好好乾,我們院氣氛很和諧的……我看看鐘珂他們在研究什麼呢。”
剛剛還守著辦公室們不肯走的人,在聽過錢旭陽名字後,笑容燦爛客套敷衍地回答他,然後借機往鐘珂那裡靠。
看鐘珂他們研究什麼是假,離關係戶遠點是真。
院裡都知道錢副院長的兒子要來,他們又不為了吹噓拍馬升職加薪,在摸不清錢旭陽什麼脾氣之前,當然是有多遠離多遠,免得身邊多一個領導專用監控器。
於是,打著看看鐘珂乾什麼的名義的人,圍住了她的辦公桌。
他們伸頭一看——
好家夥,上班也就一小時,鐘珂居然把烏雀山大橋的設計模型都給翻出來了。
“怎麼?律工你對烏雀山大橋感興趣?”
“厲害了,昨天我聽你講越江橋,就在想你能不能設計個烏雀山大橋來呢。”
“哈哈哈心有靈犀,心有靈犀。今晚你一定要請律工吃飯,感謝他滿足了你的要求。”
“什麼我請吃飯啊?律工設計出烏雀山大橋,就該吳院請我吃飯了好嗎!”
熟人紮堆的氣氛空前熱烈。
錢旭陽就跟被孤立似的,不參與烏雀山討論就是不合群。
可是,這種根本建不出來的大橋,有什麼好討論的?
簡直匪夷所思!
人多了,變吵鬨了,鐘珂也沒法繼續講了。
她給律風讓座,說道:“律風你自己看看吧,我把這群家夥趕出去,真的是吵死了!”
設計部大姐大的氣勢,在麵對熟人的時候展露無遺。
鐘珂剛把座位讓給律風,站起來就把一群閒得沒事的設計師趕得嘻嘻哈哈到處跑。
律風坐在座位上看著他們打打鬨鬨。
雖然都是一群三十多歲四十多的人,在設計這一行乾久了,還是保持著一顆輕鬆愉快的心,氣氛友好得令他懷念。
他以前也認為,做設計的人都是板著一張臉,仇大苦深地麵對電腦和圖紙。
事實上真的接觸了,他才發現。
越是熱愛設計,越是容易保持著天真爛漫的狀態,持續不斷地創造出令人驚豔的作品。
實習第一天,錢旭陽坐在鐘珂騰出來的電腦前,開著烏雀山大橋模型玩手機。
而律風,把檔案室裡烏雀山大橋五個方案的資料都拿了出來,對照著電腦裡存放的模型,一點一點找出問題所在。
五個方案,分彆設計了不同的橋梁種類和落點位置。
給出的橋梁模型各有優劣。
在律風看來,任何一個方案,都完美得可以立刻開工。
可惜,限製於自然災丨害、環境保護、工程技術,遲遲確定不了最優選。
設計方案決定了後續所有付出會不會白費,所以律風理解橋梁分院的猶豫。
烏雀山特殊的地理環境,注定了這座大橋需要更加完善的考慮。
可設計師再怎麼考慮,始終繞不過高海拔、寬峽穀、大地震。
交通建設集團,在兩年前已經放棄了烏雀山大橋的項目,寧願繞上三四小時遠路,建設起了新的高速路,都不願意繼續等下去了。
直到烏雀山大橋真正停止勘測數據的時候,大約就是這個項目真正結束的時候。
律風覺得可惜。
地圖裡畫上簡單的一筆橫線,需要上百人上千人付出十幾年的努力。
即使研究烏雀山大橋的建模多達五百餘個,圖紙超過萬張,還有整整一室信心滿滿的資料,也不能保證這一筆橫線畫得圓滿。
臨近下班,錢旭陽早就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辦公室。
鐘珂已經開始收拾東西。
她走到律風桌邊,問道:“怎麼樣?”
“不怎麼樣。”
律風腦子裡滿是烏雀山大橋模型、測量數據、峽穀深坑,“太難了。”
鐘珂笑出聲,完全理解律風混亂的狀態。
“如果不難,烏雀山大橋早就動工開建了,也沒必要繞幾百公裡建一條新高速。”
她看了看時間,意有所指,“今天先回去吧,明天我們繼續。”
“我可以再看看嗎?”
律風剛來第一天,想加班還得經過辦公室主人同意。
鐘珂聽完,眼神詫異道:“你昨天說自己能加班的話不會是真的吧?”
“真的。”律風說,“我喜歡加班。”
喜歡加班的人,得到了辦公室鑰匙,目送鐘珂離開。
律風貫徹著自己的加班主義,一心撲在橋梁模型上,完全不覺得枯燥。
他就算不研究烏雀山大橋的模型,回家也是研究國院其他橋梁模型,或者自己動手建模。
沒什麼差彆,還省了公寓電費。
夜幕降臨,律風的模型還沒能從頭到尾看完。
但是他能夠充分感受到這些方案的謹慎。
沒有什麼突發奇想的創造,也沒有什麼心血來潮的嘗試。
因為設計的異想天開,就是工程的艱難付出。
稍有瑕疵的橋梁方案,魯莽地付諸實踐,造成的不僅僅是上億的經濟損失,還有可能導致意料之外的人員傷亡。
所以,烏雀山大橋的每一個設計方案,都列上了詳細的數據,斟字酌句地闡述著設計者的考量,優點、缺點寫得詳儘無比。
律風閉上眼睛,都能想象出那一片蒼翠幽綠的烏雀山,到底印下了多少深邃的腳印。
辦公室安安靜靜,日光燈慘白明亮。
律風盯著屏幕,鼠標隨便拖拽建模角度,嘗試跨越時空,去剖析實現它們的可能。
然而,建造一座需要經受地震帶、挑戰高度極限、跨越寬闊峽穀的橋梁,無異於向大自然宣戰。
律風作為一個小兵,已經開始認真思考,這場戰鬥究竟需要什麼樣的神兵利器才能獲得勝利。
他的胡思亂想,被一陣震動打擾。
律風拿出手機,發現是一串陌生號碼電話。
回國之後,他的聯係人十分固定。
這種時候的陌生電話,律風非常懷疑是敬業的推銷員和他一起熱愛工作。
律風自嘲地笑著接通電話,“喂?”
那邊沉默片刻,“小風,是我。”
久違的聲音透過聽筒準確無誤地傳過來,律風的心臟差點停跳。
即使過了兩年,即使遠隔八千公裡,他依然沒有忘記。
“啊、你、你……”
律風腦子有些卡,結巴後臉都尷尬地泛紅。
哪怕他獨自一人待在辦公室,也跟有人發現他窘態似的局促起來。
幸好,他迅速穩住了情緒,試圖挽回局麵。
律風語氣生硬無事發生般冷靜問道:“你怎麼知道我電話,殷先生?”
電話那端傳來輕笑,全是律風熟悉的腔調。
“怎麼?回國了,師兄都不認了?”
殷以喬對待他,永遠是溫柔包容的態度,即使兩年過去,都沒有絲毫改變。
他的語氣,好像他們隻是久未聯係的普通師兄弟,還能隔著電話信號,開一開無傷大雅的玩笑。
律風實在沒辦法裝出滿不在乎的強硬冷漠,因為裝出來了,也隻是顯得他幼稚。
他揉了揉看資料看得酸脹的眼睛,聲音都弱了些,“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