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召見顧真人, 雖然隻是私下裡傳了個口諭,但該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
大家都在拭目以待, 想看看陛下最後會如何裁斷此事。
顧明仁也一直繃著精神,未時一過就準備出門去打探消息。
他因父親出了事, 這些天都告假在家,沒有去翰林院, 這時便想著先去找好友仲瑞霖, 看看能否從他父親仲尚書那裡聽到些消息。
臨走前又去和父親說了一聲。
顧侍郎沒有石韻的本事, 錦衣衛又是審慣了京中這些高官顯貴的, 因此並沒有因為他是吏部侍郎就客氣。
顧侍郎剛被抓進詔獄時就被打了二十殺威杖,接下來幾日, 雖然極力周旋拖延, 卻也結結實實吃了些苦頭。
因此當日是被抬回家的,休養了這些天,總算是能起身了, 隻是看著還是有些虛弱無力。
好在他這人腦子一貫清楚, 哪怕狼狽成了這個樣子也沒有怨天尤人,隻有滿心慶幸。
若不是他當年被美色所惑, 將一個蠻夷之地出身的女子收做小妾, 而這小妾又將蘼族神秘的傳承留給了女兒,他這次就死定了。
雖說當初參與營救虞岲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好了會被牽連的準備,但被嚴刑拷問,冤死獄中總不是好事, 能不死自然是最好。
所以說這世間的事情總是福兮禍兮,難以說得清楚。
當年他因沉溺美色而耽誤了大事的時候真是悔恨得痛心疾首,恨不得從未見過那女子,又怎會想到十餘年後還能有這樣的因果。
撫今憶昔,十分感慨之餘,也知道他現在人雖然從詔獄中出來了,此事卻還沒完。
這時聽兒子說要去打探消息,便道,“若是仲尚書那裡還沒有準信兒你就直接去求見張閣老。”
顧明仁微微一愣,張閣老?!
這段時間一直在出麵替他們父子周旋的可是常閣老。
常閣老是內閣次輔,身份已是不凡,父親出事後,顧明仁是下了大工夫,聯絡了自己的恩師和父親的幾位至交,一起求到常閣老府上,常閣老才出麵相助的。
這已是他們在朝中所能求到身份最高的人物。
顧明仁原本打算著若是仲尚書這裡打聽不到消息,那他就再去找常閣老的,沒想到顧侍郎竟直接讓他去求見內閣首輔張大人。
忍不住又確認一遍,“父親是說張毓張大人?”
顧侍郎點頭道,“不錯,是內閣首輔張大人。”
顧明仁抿抿唇,當初去求見次輔大人都費了老勁兒,這忽然去找首輔張大人,人家未必能見他。
顧侍郎看兒子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微微一笑,雖然臉色還十分蒼白,但氣定神閒,又是那個胸有丘壑的顧侍郎了。
淡淡解釋道,“我被抓進詔獄,生死難料的時候,朝中諸人便算是有意相助,也要掂量掂量是否值得冒然出手。萬一沒能救出我,反而得罪了王若彧,把自己搭進去,那可是得不償失,所以不少人都在觀望。現在我已經從詔獄中出來了,他們的態度定要變上一變。你隻管去,張閣老自然會見你。”
顧明仁也是一點就透的聰明人,與他父親相差的隻是閱曆,顧侍郎這樣一解釋,他頓時恍然,“父親說的是。”
正準備走,一個管事的忽然急匆匆地跑到書房外麵,高聲稟報道,“大人,顧——顧——,那個,咱家二小姐回來了!”
他差點就要說顧真人來了,又忽然想起顧侍郎聽了怕是會不喜,及時改了口。
他們父子這邊還想著找人打探消息呢,顧思瑛竟然就自己來了!
顧侍郎聽到這話不由吃驚,連忙起身,因為站起來得太急了,腦中一陣眩暈,身子晃了晃,忙用手撐住桌子。
顧明仁則是轉身就往外走,想去門口迎他姐姐。
他最近也算是經過了曆練,走路都比以前快了不少。
可惜還是比不上他姐姐的動作麻利,來去如風。
彆說去門口了,還沒走出顧侍郎的院子,就迎麵被快步而來的石韻隨手拎了回來。
顧明仁少年老成,在尚書閣老的麵前都能沉著應對,進退有度,偏偏拿他親姐姐沒辦法。
被石韻像揪小孩子一樣,拽著衣領直接拎回了書房,也隻能無奈歎氣,站定之後自己默默地將被她拽皺的衣服撫平。
石韻身後除了帶著百草,赤鳶,橙鳶等人外,還有陳潭與趙長健兩員武將帶著數名三千營的兵士。
陳潭是個千總,趙長健更是個正兒八經受過封的從五品武義將軍。
即便本朝有些重文輕武,武官的地位普遍不及文官,顧侍郎也不能假裝看不見他二人,需要正經招待一下。
書房隻中不便待客,忙喚自己的侍從去通知管事的安排,想請幾人去前廳敘話。
石韻卻擺擺手,直接讓跟著她的人都去書房外麵守著,對顧侍郎道,“彆折騰了,我時間有限,咱們就在書房說吧。”
赤鳶和趙長健等人立刻就都退了出去,在外麵一字排開,窗口廊下也都分了兩人抄手站著。
顧侍郎不動聲色地看了幾眼,吃驚之餘又有些放心。
王爺出行也不過就是顧思瑛現在這個排場,她既然能把這個排場擺出來,可見是已經沒什麼事兒了。
顧明仁當先問道,“姐姐,怎麼樣了?聽說陛下今日召見你,我正要去打聽消息。”
上下看看石韻,見她神完氣足,覺得那句【你沒事吧】實在屬於廢話,不必再問,於是就咽了回去。
石韻也不管顧侍郎父子還站在那裡,直接找個位置坐下,往椅子裡一靠,老實不客氣地看著顧侍郎說道,“這事情還沒完,陛下給了我十日時間,這期間還需要大家鼎力相助,我過來就是想和顧侍郎談此事。”
顧明仁聽她竟當麵稱呼父親為顧侍郎,不由嘴角抽搐,轉頭看顧侍郎一眼,發現他倒還能沉得住氣,隻頷首道,“願聞其詳。”
石韻見他這般識趣,心裡還算滿意,便將自己在陛下麵前替他脫罪的理由說了一遍。
顧侍郎,——
顧明仁,——
這個理由其實石韻當初帶人去北鎮撫司硬將顧侍郎要出來的時候就用過。
隻是大家那時候的注意力都在顧真人帶了三千營的將官來北鎮撫司尋釁這件大事上,雙方當時說了些什麼場麵話倒是沒人深究了。
顧明仁忍不住又看了顧侍郎一眼,發現他那個進了趟詔獄都能沉穩鎮定的爹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且有越裂越大的趨勢。
顧侍郎自當年年少輕狂,犯下大錯之後就注重養氣功夫。
儒家養氣,養的是浩然正氣;道家養氣,養的是先天元氣;醫家養氣,養的是形體臟腑之氣。
顧侍郎則承襲陸放翁之誌,講究的是:夢裡明明周孔,胸中曆曆唐虞,欲儘致君事業,先求養氣功夫。
他自覺近些年自己的養氣功夫已經十分到家,就算還不能做到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也頗能做到遇事鎮定,處變不驚。
不想卻被二女兒顧思瑛逼得屢屢破功。
過了半晌後才艱難開口,“你在陛下麵前說我是本朝重臣,天降賢良?忠比伯夷,叔齊;賢超比乾,聞仲!”
石韻道,“不錯。”又有些不滿地白了他一眼,“可費了我不少口舌。”
費了半天勁兒,都是在替顧侍郎說話,想想就不爽。
顧侍郎臉上陣陣發燒,“這——這說得也——太過誇張!”
石韻同意,“嗯,是有點誇張,那姓王的太監鼻子都要氣歪了,我從西苑千福閣出來的時候他讓我轉告你,說你竟乾出這般厚顏自誇的事情,實在是有辱斯文!”
顧侍郎,——
顧侍郎發現自己竟然十分讚同王公公的觀點!
能自己把自己誇成天降賢良,那可不是厚顏無恥嗎,一個讀了幾十年聖賢書的人做出這種事也確實是有辱斯文。
雖然這事不是他乾的,雖然他女兒早就不認他了,當著他的麵就敢叫他顧侍郎,可外人不知道啊!
相反,顧思瑛能在他危難之際挺身而出,冒著巨大的風險營救他出詔獄,這在外人眼中必然是真正的父女情深,父女情深的背後自然就是父女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