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縵莊,汽車減速駛入北門,在宅院前停下,項明章和楚識琛下了車。
四周光線不太明亮,楚識琛駐足分辨,稀薄的月色下樹影婆娑,望不到邊際。
他以為縵莊是類似於靜浦的公館,畢竟項明章的母親一個人住,沒想到是這般幽深廣袤的一處莊園。
項明章叫他:“跟我來。”
楚識琛跟隨項明章踏入宅院裡,中式建築的方正結構,偏現代的新式風格,沿開放式回廊走到客廳外,門開著。
裡麵燈火通明,楚識琛抬手整理頭發和衣襟,慢一步進去。
白詠緹坐在沙發上看書,抬起頭,見來的不止項明章一個人,不禁感到驚訝。
項明章風輕雲淡地說:“媽,他是楚識琛,你有沒有印象?”
白詠緹記得楚家有一兒一女,不過上次見麵是許多年前了,楚識琛還小,她道:“印象中還是學生,現在長大成人了。”
楚識琛恭謹地問候道:“伯母,深夜叨擾,實在不好意思。”
白詠緹擺了擺手,她早就聞見項明章身上的酒氣,想起項明章上次來,提過楚識琛在項樾上班,便猜到九成:“是明章讓你加班吧。”
項明章說:“我請他來吃飯,抵加班費。”
楚識琛是客人,去小餐廳顯得怠慢,白詠緹安排他們到寬敞的會客室,一整麵落地窗外是石山園景,在夜色下彆有一番風味。
很快,五道菜上齊,北菇燜蘿卜,茉莉什錦繡球,上湯南瓜苗,中間是甜絲絲的梅子鴨和醇香的花雕醉鮑。
總嫌全素不夠味,今天破例多了兩道葷的,項明章姑且滿意,但不妨礙繼續挑刺:“隻有菜,沒有湯?”
青姐放下一隻小蒸籠,說:“有,解酒湯。”
楚識琛不緊不慢地擦著手,心中洞悉出千絲萬縷。
這桌佳肴一道比一道精細,沒有三五個鐘頭根本做不完,提前烹調,說明知道項明章會來。
備著解酒湯,也知道項明章會喝酒。
他們來的途中沒有聯係過,卻這樣了解,隻能是習慣使然。大約每年的這一天,項明章為項行昭慶生後都會來陪母親。
蒸籠裡鋪著一片荷葉,上麵是三隻竹笙素餃,白詠緹說:“小楚,吃點麵食。”
“謝謝伯母。”楚識琛聽話地夾了一隻,咬下一口,“清甜鮮香,很美味。”
白詠緹問:“你不嫌素嗎?”
楚識琛說:“我喜歡素一點。”
他並非奉承,平時一直隱藏真正的飲食習慣,不求口腹滿足,這一餐是他至今吃到最合胃口的東西。
沒多久,餐桌上隻餘碗筷觸碰的聲響,項明章避而不談壽宴有關的事情,也不提項家的親朋。白詠緹既不噓寒問暖,對項明章的生活和工作也全無關心。
楚識琛心底納罕,要是換成楚太太,一定嘰嘰喳喳聊上許多。
吃完飯,項明章去盥洗室了,青姐帶楚識琛到裡麵的套間休息片刻。
起居室中,高及天花板的書櫃占據了一整麵牆,楚識琛掃過,書籍品類紛雜,其中有幾套佛經頗為矚目。
對麵的牆邊有一隻長形條架,擺著一尊觀音像,楚識琛踱近,明白了白詠緹的淡然疏離是從何而來。
不知不覺望得久了,怕冒犯神明,他雙手合十向觀音頷首行禮。
恰好白詠緹進來撞見,好奇地問:“小楚,你信佛?”
楚識琛垂下雙臂:“曾經有長輩希望我信,但我做不到。”
白詠緹不意外,說:“年輕人不經風霜,不受苦難,自然不會信。”
楚識琛笑了笑,他經過的風霜、見過的苦難,豈是和平年代的人能懂的?
他道:“也許吧,我敬之但不求之,學之卻不信之。”
白詠緹說:“看來你有自己的見解?”
楚識琛一瞬間目光深遠,舊日的艱苦景象浮現在腦海中,倘若求佛有用,他用不屈信念、幾世財富、乃至生命爭取的東西算什麼?千千萬萬人拋灑的熱血又算什麼?
“談不上見解,淺薄的個人意見罷了。”楚識琛道,“如果庇佑存在,人怎麼會受苦?如果不存在,又何必奉若神明?”
白詠緹仿佛被戳中痛處,說:“正是無路可走,所以抓住一點信仰尋求安慰。”
楚識琛繞回自己的觀點:“擺在這兒不等於抓得住,觀音又叫觀自在菩薩,不如學其意,得身心自在,才是解脫。”
白詠緹輕聲:“哪有那麼容易解脫。”
楚識琛從進門就有一種感覺,白詠緹樣貌年輕,狀態卻死氣沉沉。
他實在不明白,項明章爭強好勝,享受並擅長掌控權力,為什麼母親會寡居在遠郊,消極避世。
本不該與長輩爭辯,楚識琛最後望一眼觀音:“玉淨瓶的雨露不會撒遍大地,普世凡人,終究要靠自己的。”
白詠緹愁忡無言,似乎在琢磨這句話。
項明章洗了把臉過來,白詠緹回神,忘記要從書櫃拿佛經,空著手離開了。
項明章問:“你們在談什麼?”
“是我放肆了。”楚識琛玩笑地說,“我問伯母,能不能讓你給我加薪水。”
項明章輕嗤,長腿一屈在沙發坐下,竭力克製的酒勁兒蠢蠢欲動,太陽穴有些脹,他半躺閉上了眼睛。
今夜的鬨劇在眼前翻湧,項行昭的驚愕哭鬨,項琨的怒氣,項環的疾言厲色,大伯母和姑父的軟釘子,堂兄弟的指摘……
一個個裝得孝感動天,怕老爺子受刺激,實則聯手觸他的逆鱗,逼他發作,鬨得在董事麵前理虧。
項明章頭痛,抬頭壓住額角的青筋。
楚識琛仍立著,已近淩晨,他準備告辭了:“項先生,早點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