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沈若臻在寧波生活的時間不長,多是在幼年,印象最深的就是錢業會館,議事廳,比他高的大桌子,一些爭辯的叔叔伯伯。
會館中一座石碑,雕刻的碑記他背得滾瓜爛熟。
江廈街上大同行小同行,隨著渡口航運一並發展,世代競爭,朱家開了五間分號,沈家要開七間,鄭家要把分號開到北平。
昔日的沈宅尋不到一點蹤跡了,宅院、商鋪、田地,在時代的洪潮中成了高樓廣廈,又成了學校,也可能成了車輪下的康莊大路。
沈若臻不知疲倦地逛了許久,想起什麼值得一提的就講給項明章聽,逛得累了,找一家館子吃寧波菜。
沈公館做湯羹的廚娘是寧海人,煮的麥蝦湯極鮮美,沈若臻以前忙得晚了,會吃上熱騰騰的一小碗作消夜。
快要吃完,項明章的手機響了,聽完說:“彭昕還算自覺,提前兩天帶隊從巴厘島回去了。”
這些天過得和夢一樣,沈若臻道:“我也該回家了。”
在寧波又度過一夜,項明章和沈若臻第二天清晨出發,趕在中午之前下高速公路回到了市區。
江岸大道風景依舊,沈若臻半夜從楚家跑出來,一晃過去了九天。
抵達楚家的門外,項明章關閉汽車引擎,卻鎖著車門,沈若臻解開安全帶,玩笑地說:“不讓我下車麼?”
項明章當初理智權衡,此刻有些舍不得:“回去你就要繼續做楚識琛了。”
沈若臻說:“我知道。”
項明章發現,沈若臻對任何事一旦做了決定,就會堅定地執行下去,大概就是這種氣魄,當年才能拋棄
一切投奔新道路。
“哢噠”,項明章解鎖車門,停止了優柔寡斷:“回去代我向楚太太問好。”
沈若臻卻沒動,保險起見,他考慮道:“之後你繼續叫我‘楚識琛’吧。”
人前當然要掩飾,項明章問:“那我私下叫你的真名?”
沈若臻謹慎地說:“私下也不要了,不然叫慣了,難免會有喊錯的時候。”
雖然有道理,但項明章不滿意:“那上床的時候,我也叫你‘楚識琛’?”
沈若臻噎了一下:“光天化日——”
項明章學會了搶答:“自重。”
沈若臻打開車門:“我要走了。”
項明章向副駕傾身,在沈若臻的鬢角親了一口,說:“叫什麼都沒關係,隻要你好好的,有事情立刻打給我。”
沈若臻下了車,這九天發生了太多,他和項明章確認心意,回故鄉了卻憾事,每一分鐘都是圓滿。
他做了一遭沈若臻,真真切切,不是幻想出的南柯一夢。
現在他要回去了,雕花鐵門早晚進出,回到這個時空裡讓他棲身的家。他要繼續做楚識琛,做沒有完成的事情。
一步邁進大門,心境與離開時截然不同,他走到彆墅前,輕喊了一聲:“我回來了。”
楚太太第一個跑出來,像這大半年裡的每一天,開心地迎接他:“小琛!”
楚識琛給了楚太太一個擁抱:“媽。”
“你呀怎麼回事?”楚太太輕捶他的背,“大半夜跑出去把你妹妹嚇壞了,後來明章聯係我,說帶你緊急出差,手機行李都不拿,你們去哪裡出差了?”
楚識琛聽著絮叨進屋,隻“嗯嗯啊啊”地笑,弄得楚太太也不問了,趕他上樓去換衣服。
房間剛打掃過,手機放在床頭充滿了電,楚識琛先保存了姚徵的號碼,然後翻到離開那一晚的記錄,長長一列都是項明章的名字。
他走到露台上,蔥鬱的樹冠縫隙露著汽車前蓋的一角。
項明章還沒走,不放心,萬一沈若臻進去了又跑出來,他就什麼都不管了,直接把人帶走。
儲物箱裡落著半包煙,估計是司機的,項明章抽出一根,下車靠著車門點燃。
忽地,彆墅樓上傳來樂聲。
項明章回頭望向二樓露台,依稀看見沈若臻抱著把琵琶。
白襯衫挽起露出一截手臂,沈若臻端坐欄杆後,在寒風裡發絲亂,手不亂,朝著項明章的方向撥動了琵琶弦。
錚錚鈴鈴,快而不急,穿過細密樹影流瀉下來,和枝梢上的歡欣雀鳴一起灌進耳朵。
項明章忘了指間的煙,火星燃燒到皮膚,又被琵琶聲撫平了鎮痛。
上次結束是一弦急收,這次是婉轉不絕,仿佛舍不得曲終,人去。
終於停止的一刻,項明章還未回神,手機先響了。
他望著露台接聽,動了動唇,遲疑地不知道該叫哪個名字。
手機裡,楚識琛問:“好不好聽?”
項明章說:“嗯,好聽。”
楚識琛道:“你叫我名字的時候,也很好聽。”
項明章問:“那我什麼時候再叫你?”
耳邊靜了片刻,對方重新回答:“我不自重的時候,想聽你叫我沈若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