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陛下親征,但凡是四隻蹄子的畜牲差不多都被征去用來馱大軍用的糧秣,兩條腿的活人大街上還能瞅見幾個,四條腿的牲口就很少見了,突然在大街上見到這麼一頭養得油光水滑的驢子,大家都在猜測樊伉又是哪戶權貴家的仆役家臣。
樊伉和無名穿得都挺樸素的,素色的布料隔著遠了看上去就跟普通的麻布差不多,兩人又都擠在車前趕驢子,誰也沒朝小郎君上頭去想。
樊伉摸了摸驢背,說:“咱家的驢夥食太好了,是不是太招搖了。”
畢竟在大部分都處在饑餓狀態下的時候,他們家的兩隻四隻蹄子的動物估計都比一般人吃得好。
無名“嗤”了一聲,說:“這個世上多的是比郎君奢侈浪費的人,想太多了。”
那些齊魯大閥們,哪個不是富得流油,極儘奢靡。
郎君至多也不過是在衣食住行上麵精細了些,但遠遠達不到奢侈浪費的地步。
樊伉一聽也覺得有道理。
驢子每天要乾很多活,拉磨、拖貨、出門全靠它,每天吃得多一點也是很正常的事。
至於大黑——
它的飲食差不多都是自理的,無名兄三不五時地帶著它出去,每次都不會空手回來,有時候大黑自己吃不完,還會多帶一些獵物回來給府裡加餐,是全府上下公認的打獵小能手,誰敢說它是吃白飯的,管他男女,看無名兄不抽死他。
路過書屋的時候,樊伉讓驢車下,進去瞅了一眼。
書屋的生意最近清淡了許多,城裡頭的大將軍小將軍們空了一大半,全都出去跟匈奴乾架了,剩下留守的人裡頭,買得起的基本家裡都有了一本《漢皇傳》當傳家寶,其他的基本都是些窮哈哈的庶民,每天光是為了填飽肚子就已經耗費了所有的力氣,哪有錢去買高大上的《漢皇傳》。
阿琅聽到樊伉來了,本來在後頭盤理帳冊的,急急忙忙地出來,看著樊伉一臉委屈:“郎君,你可算來了。”
樊伉被他一身的怨氣嚇了一跳。
“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不能吧,好歹他們家現在也是皇親國戚,再說這間書屋可是在漢皇那兒報備了的,應該沒有誰那麼沒眼色,來書屋裡找碴吧。
阿琅說:“什麼時候可以回郎君身邊伺侯啊?”
樊伉滿臉驚訝:“打理書屋當管事的不好麼?”
“打理書屋當然也好,可是更想念跟在郎君身邊,乘光他們也不知道有沒有好好照顧郎君。”
樊伉滿頭黑線:“我有手有腳的,你操那麼多心做什麼。”
他又不是那種吃飯穿衣都要人伺候的巨嬰,他還打算等過兩年等乘光他們大些了,調教調教也放在外麵做事。
反正如果是他,與其天天跟前跟後伺侯彆飲食起居,他當然會更願意留在鋪子裡當個二掌櫃。
伺侯人有什麼出息啊。
“好好乾,等大軍回來我們就會有更多的書賣,賺了錢你也能攢下一點家底,到時候給你娶一個小娘,多生幾個淘氣小子,日子可不和美?”
阿琅看著他:“我就想跟在郎君身邊。”
“好吧好吧,可是現在還沒有能替代你的人,再過些時候如果有合適的人,你再回來吧。”樊伉有些傷腦筋,身邊人手不夠,做什麼事都束手束腳的。
看來給自己培養各式人才也是件刻不容緩的事。
當然,外麵其實也有大把的能識文斷字可以做帳房幕僚的人,但樊伉有那麼多的秘密,外頭的人他不敢用啊!
還是自己培養的心腹用起來比較放心。
之前樊伉還想著,若是家裡阿琅他們得用,過幾年就想辦法除了他們的賤籍,後來一想還是算了。
就算除了賤籍,他們也交不起稅,沒有爵位,每年光是徭役就足以讓他們家破人亡。
這個時候的漢朝,服徭役可不是後世的修修水利宮殿做苦力什麼的,幾乎都是兵役,好點的在本郡縣服吏卒,隻要地方上沒有叛亂什麼的,還能撿回一條命,若是運氣不好,抽到屯戍之役,去邊境防戍,就現在漢朝這狼煙四起的狀態,去了八成就回不來了。
現在阿琅他們的賦稅都是樊伉在交,因為樊伉有爵位,還是除了徹侯之外最高的第十九等關內侯,就算邊關起戰事,抽調兵役,萬不得已也不會抽到他家的男丁。
所以說在漢朝,做庶民其實並不一定就比做貴族家的仆役好。
除了做貴族,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
其實便是貴族,也不是就意味著能高枕無憂,從此一路榮華富貴,真掉起腦袋的時候,貴族的身份也不頂用。
總而言之,這就是個操蛋的年代。
驢車在長安城裡又行進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到達臨武侯府。
臨武侯府還是老樣子,並沒有因為男主人出征而顯出與平時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大家都老老實實地做著自己的事,波瀾不驚。
樊伉猜測大約是因為戰爭太過頻繁,大家都已經習慣到麻木了。
呂媭見到他的時候還是很開心的,對著他又摟又捏的,要不是樊伉拚死拒絕,他估計呂媭還能更過份一點。
“阿母,我都十二歲了。”他含蓄地提醒呂媭,他已經長大了,是個小男子漢了,所以彆拿小時候的那一套對待他。
呂媭笑道:“哎呀,伉兒都十二歲了,差不多都可以成親了,阿母得好好給你物色一個好小娘。”
“……”樊伉滿頭黑線。
十二歲就結婚?
坑爹呢!
十二歲發育都不全,這麼早結婚殘害兒童啊!
而且他很懷疑呂媭口中所說的好小娘的標準,其中肯定不包括樊伉的喜好這一塊。
再說他也不喜歡小娘,他喜歡男的啊!
高高瘦瘦有腱子肉的男的!
雖然重活一世,殼子縮水了,但他確信自己的性向並沒有改變,依然是性彆男,愛好男。
呂媭還在對著樊伉的臉上下其手,將他圓圓的臉擰成各種奇怪搞笑的樣子。
樊伉翻起一雙死魚眼,口齒不清地道:“阿母,能進去了不?冷啊!”
呂媭這才鬆開爪子,招呼他進府,又吩咐下人趕緊生火做飯。
一時坐定,呂媭一掃方才的搞笑畫風,十分嚴肅。
“這麼大雪天,你要來長安也不先讓人捎句話過來,我好打發人過去接你,現在外麵都不太平,就你和無名兩個人,萬一路上出了點事怎麼辦?”
樊伉對他阿母變臉跟變戲法似的性格早已經適應,非常淡定地道:“我做了件事,要進宮向姨母賠罪。”
呂媭很是懷疑地看著他:“你一個小孩子做了什麼事,還非得這麼鄭重其事地向你姨母賠罪。”
“救了一個姨母十分痛恨的人。”樊伉實話實說。
“哦,就這點小事?”呂媭不以為然地道:“你姨母身為一國之母,胸襟寬廣,輕易不會與你計較的。你救的誰?”
“就是當初鐵匠鋪炸毀的時候,季布拎出來的那個少年。”樊伉一絲也沒有隱瞞,非常老實地回答道。
“……”呂媭果斷道,“明日我隨你一起進宮罷,剛巧前日得了一盒上好的明珠,一並送與你姨母吧。”
所謂明珠,就是指珍珠。
現代養殖業發達,珍珠都可以人工養殖了,基本白菜價,但是現在的珍珠還是非常珍貴的珠寶,尤其關中地區乾旱少雨,珍珠產量最大的海南島還不屬於大漢的領土,市麵上的珍珠基本都是齊魯一帶的漁民下海打撈的,可想而知有多珍貴。
看來為了樊伉,呂媭這回還真的是要大出血。
樊伉心裡略感動,說:“阿母你對我真好,不過我自己也給姨母準備了賠禮。”
樊伉的書屋日進鬥金,完全就是一隻下金蛋的雞,呂媭知道樊伉有錢,倒是不懷疑他,隻說:“那是你的心意,阿母也許久未曾進宮看望阿姊,給她備點薄禮也是應當的,哪有走親戚空手上門的。”
樊伉見狀也不說話了。
呂媭跟呂雉姐妹情深,她們之間的事他這個做兒子的還是少插嘴的好。
說起來他這個便宜娘確實對他挺不錯的,捅出這麼大的簍子,呂媭居然沒有責備他,還願意替他兜著,完全稱得上漢朝好阿母。
就是太好了些。
還好他是個成熟理智的大人,若是換了個年幼不知事的孩子,妥妥的要被寵成熊孩子的節奏。
事情交待完畢,還多了呂媭這麼一尊擋箭牌,樊伉滿意地準備告退。
呂媭想到一事,又說:“罷了,給你姨母準備的什麼?阿母看看,省得到時候鬨笑話。”
樊伉隻得讓人把驢車上的東西搬下來。
一隻封了泥塑的酒壇子。
呂媭滿腹狐疑地看著他:“你給你姨母準備的賠罪禮就是這個?”
一壇酒?
“伉兒,給你姨母的賠禮阿母替你準備吧,這酒呢不如就送給阿母好了,你都沒有給我送過酒呢!”呂媭見樊伉當寶貝一樣地把酒抱在懷裡,實在不忍心打擊他。
後宮之中規矩多,陰謀也多,呂媭自己為了避嫌,現在都很少往宮裡送吃喝了,更不想讓兒子因為這事最後鬨出什麼不愉快。
長樂宮裡頭的那些女人們,就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樊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呂媭肯定以為他送的就是外頭賣的發酸的黃酒。
多解釋無用,樊伉索性拍開酒壇子上的泥封,霎時一股濃鬱的酒香撲鼻而來。
呂媭不由精神一振:“唷,這什麼酒啊,這麼香?”
樊伉見呂媭問了,又把封壇口的紅綢重新覆上,哼哼兩聲,說:“我釀的。”
呂媭一聽,也跟著哼了一聲,戳著他的腦袋,說:“你釀的?怎麼釀出這麼香的酒,也不給阿母送來?小白眼狼,白養你了。”
樊伉被他老娘戳得不住往後退,不高興了。
“再戳就不給酒了。”
真是的!
好歹也是個徹侯夫人了,真是一點也不端莊,成天拿他這個兒子的腦門當麵瓜戳,會痛的啊!
而且當著無名兄的麵被人這麼戳腦門,很沒麵子的哎。
呂媭頓時轉怒為喜,劈手將酒壇奪了過來,笑吟吟地說:“原來這壇酒是送給阿母的啊,伉兒有心,那阿母就笑納了。”
果然是個女強盜!
樊伉敢怒不敢言,揉著腦門憤憤地想,這回從宮裡出來,他就直接住在櫟陽,再也不回長安了。
遇上這麼個流氓強盜阿母,太苦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