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銘的聲音有些不自然,視線看著茶幾上的熱牛奶:“你也用不著哭。”
他果然,又把自己打哈欠的淚意汪汪,當成是快哭了。
這有點好笑。
但虞恬不知道是因為太困了導致思維遲鈍和行動遲緩,還是因為彆的什麼原因。她的感官像是被刻意放慢了,一切自言銘坐的離她那麼近開始,世界好像被施加了慢倍速的魔法。
在虞恬愣神的當口,一張紙巾被言銘遞到了她的眼前,言銘的聲音淡淡的,目光微微錯開,如果不是屋內此刻隻有虞恬,甚至要以為他是在和彆人說話——
“怎麼這麼喜歡哭。”
虞恬卻想到了關鍵的問題:“那陳曦怎麼辦?你陪我的話,她怎麼辦?”
言銘有些動作不自然地看了看手機,然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她剛才給我發信息了,說今晚不過來,要整理的衣服有點多。”
???這說來不就來了?
那今晚自己的戒備狀態終於可以解除了!
隻是虞恬先是鬆了口氣,有點雀躍,繼而這口氣又很快提了起來。
陳曦當是搬家呢?就借住幾天,竟然還要整理一晚上的衣服!她這整理衣服的架勢,難道打算不走了?!
不過既然今晚陳曦不來,虞恬覺得自己也不用再苦苦支撐不睡了。
她喝完了牛奶,又打了個哈欠,打算回客房睡覺。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和言銘說晚安,言銘的手機鈴聲就響了。
他站起身接了電話,像是醫院裡又有什麼病人情況危重,掛完電話後,言銘的臉色凝重。
虞恬有些在意:“是怎麼了?”
言銘的聲音比臉色更凝重:“小靈,突然病情急轉直下,出現休克了。”
虞恬的心沉了下去,雖然小靈一隻眼球已經摘除,但她從沒以為是什麼嚴重的大問題,畢竟那孩子那麼開朗活潑,虞恬還以為她隻是手術後需要定期複查或是針對另一隻好的眼睛需要動什麼小手術,畢竟摘除單眼手術的患者,另一隻眼睛常常也容易出問題,這並不少見。
但言銘此刻的表情來說,小靈的病情看來並不是什麼小問題那麼簡單。
虞恬緊張起來:“小靈是什麼病?”
言銘的聲音低沉:“視網膜母細胞瘤。”
簡單幾個字,但虞恬已經都明白了。
這是兒童非常常見的眼內惡性腫瘤,可……
“治愈率現在不是很高嗎?我記得有將近百分之八十,而且小靈的眼球已經摘除了啊!”
那麼陽光可愛的孩子!
言銘的聲音也帶了不忍:“雖然做了手術,可因為發現的不夠及時,來手術時已經有點晚了,僅僅離手術隔了四年,還是發生了轉移,這次來住院,除了檢查另一隻眼睛的情況,原本想看看還有沒有再次手術的機會,所以先行在病房住了下來,但按照孩子現在的身體狀況,已經不適合手術了。”
言銘的話讓虞恬的心沉了下去。
視網膜母細胞瘤一旦複發,很有可能會通過視神經或者眶裂進入顱內,也可能存在通過血液轉移到骨骼、肝臟或者全身其他器官的可能。總之,一旦發生轉移,總是凶險萬分。
也是這時,言銘的電話又響了。
他接起來講了幾句,掛斷後,終於長舒了一口氣:“醫院那邊說,小靈現在搶救回來了,情況也暫時穩定住了。”
虞恬也是學醫的,怎麼不知道言銘這欲言又止的“暫時穩定”四字背後的情況。
即便小靈能挺過這次休克,但這樣的身體狀況顯然已經無法做手術,基本已經是生命進入倒計時的狀態,恐怕醫院也需要告知她的父母真實情況,建議他們辦理出院。
果然,虞恬猜的沒有錯。
“小靈的父母在她一歲時發生了車禍,她媽媽沒挺過來,去世了,她爸在車禍裡也失去了一隻手,此後隻能打打零工,這些年給小靈治病也已經捉襟見肘,為了湊給小靈的治療費,白天幾乎沒法陪在小靈身邊,一天打幾份工。”
原來這才是小靈獨自住院,鮮少有父母陪護探望的原因。
言銘的聲音有些沉悶:“她爸爸,今晚在陪護,聽說現在已經決定明天給小靈辦理出院手續。”
很多患者辦理出院手續的時候都會非常高興,因為病情終於治愈或者得到控製,然而也有不幸的人,辦理出院是由於沒有錢再接受治療,或者病情發展到讓治療已經沒有意義。
小靈顯然是後者。
這孩子的即將出院顯然讓言銘變得也有一些敏感,他的神色帶了一些疲憊和迷茫。
“我從來都勸我的病人,不要放棄治療。”
“眼科手術需要非常精細的技巧,而術後效果如何,病人的判斷也從來很直觀——視力有沒有恢複,恢複了多少。”
“可一旦做了手術,即便醫生的手術操作完全沒問題,但每個病人的恢複情況都是不同的,世界上也沒有任何醫生可以保證隻要手術成功,就一定能達到怎樣的效果,很多病人沒有辦法理解,他們隻覺得,我動了手術,可我的視力為什麼還是沒恢複,或者沒恢複到他們覺得應該有的水平,出現這樣的情況,他們就覺得是醫生的問題,就認為手術失敗了,很多患者就會變得衝動暴躁,埋怨和敵視醫生。”
“所以精細的眼科手術,雖然難度係數很大,明明醫生花了極大的努力儘了一切可以儘的技術,可反而很容易遭到病人的誤會,因為病人沒有醫學專業背景,你不能試圖從技術上無瑕疵來說服病人你已經儘了你的職責,病人隻要視力沒恢複好,就覺得你這個手術沒做好。”
言銘輕輕歎了口氣:“這麼多年來,我遇到了太多這樣的事,身邊也有不少同行,因為遭遇了患者的無法理解和誤解,導致變得保守,一些風險性高的病例,一些患者情緒不穩定的病例,他們不願意再接診進行手術。這樣也是迫不得已出於自保,我也理解,但我不想變成這樣的醫生。”
“小靈找到我之前,她爸爸已經帶她在他們當地看了好幾個醫院,都委婉地勸她爸爸放棄治療,因為手術費對他們這樣的家庭,是個巨大的負擔,而且孩子術後情況到底怎樣,也都無法預測。我是唯一一個,勸說他可以不用放棄治療的。”
言銘垂下視線,像是傾訴,也像是說給自己聽:“因為我願意試一試,孩子還這麼小,我想博一個希望。”
他頓了頓,才繼續道:“這麼多年,我踐行這樣的原則,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做錯過。”
虞恬印象裡,言銘從來是冷靜理智強大的,然而這一刻,言銘的神情裡卻有一些動搖和努力壓製住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