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不是值不值得,而是你相信什麼’。”虞恬看向言銘,“這是《神奇女俠》裡的台詞,可能對醫生來說,也是同樣吧。不評判值不值得,而是在於醫生應該信仰什麼。”
一個才上小學的孩子,都能有勇氣直麵病痛,都能在死前堅定地做出器官捐獻的決定,都願意讓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以另外的形式繼續戰鬥,那醫生又有什麼好迷茫的呢?
不放棄自己的任何一個病人,原本就是再正確不過的事。
言銘那些短暫的遲疑,偶爾的迷惑,以及有時候難以避免的疲勞,都突然因為手中的這封信,變得清明,像太陽出來後散儘煙霧的樹林,重新恢複了盎然的生機和勃發的生命力。
“言醫生,我也一直想當麵謝謝你,我沒什麼文化,說不出什麼漂亮話,但我想讓你知道,我真的很謝謝你願意治療小靈,讓小靈這孩子又能多陪我四年。”
小靈的爸爸聲音哽咽,但眼神卻堅定而執著:“我這幾年裡,確實因為這孩子受了很多苦,為了孩子的醫藥費東奔西跑,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你說從沒後悔過,從沒動搖過,那是不可能的。”
“但再給我一次機會,就算知道結果還是這樣,我還是會選讓小靈不放棄治療。因為如果我那時候就放棄,小靈那時候就沒了,我一輩子都不安生,都生活在後悔裡,覺得對不起孩子,會不斷想,如果當時堅持一下,孩子是不是有救?”
“多虧你讓我沒放棄治療,也願意不放棄孩子,願意給孩子動手術。現在我做了所有的努力,可留不住孩子,我難受的像是要死了,可我也知道這沒辦法了,我把該做的都做了,我也沒什麼後悔和愧疚了,不會覺得對不起孩子了,以後等我也死了,見到小靈和孩子的媽,我也不會抬不起頭來。”
小靈爸爸數度落淚,但還是握住了言銘的手,繼續道:“現在孩子走了,孩子走之前很安詳,覺得多活的這幾年,她很開心,這就夠了,言醫生,有孩子這句話,就夠了,我安心了。”
“小靈是個懂事的孩子,她想捐獻器官,這是她最後的願望,我也一定要滿足她,為了陪她,我也簽了器官捐獻同意書,這一路來,受了言醫生和醫院裡護士們的很多關照,我沒錢,也沒什麼技術,做不了什麼,隻能用這種方式,給大家儘份力了,隻希望以後能讓你們救下更多的病人,讓更多的孩子能提早發現病情,提早手術,而不是像小靈這樣。”
小靈爸爸眼圈泛紅,又執著言銘的手感謝了好久,這才轉身踉踉蹌蹌地離開。
這個男人無疑被生活的重錘連續擊打得快要抬不起頭來了,疲憊、痛苦和貧窮席卷著他,但虞恬和言銘都知道,因為從沒放棄給孩子治療過,小靈爸爸無愧於心,比起早早就放棄小靈,現在的他才稱得上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解脫。
虞恬拉了拉言銘的衣角:“你看,你一直沒做錯的。”
“不放棄病人,未必對病患家屬來說是一種錯誤,小靈爸爸這樣的患者家屬確實很辛苦,但如果當時他就放棄對小靈的治療,肯定會後悔,會愧疚,會覺得有另一種可能,總好像孩子是他放棄了才死的,你說這樣的心態裡,能真正地開始新生活能釋然嗎?”
“但現在,他儘了全力,沒放棄過孩子,做了一個爸爸應該做的事,所以他不會再愧疚,也不會不安和後悔,因此才能真正意義上的告彆過去,迎接新生,放下小靈,把眼光放遠,真正地過好當下和未來的每一天。”
“身體上雖然受苦,但心靈上得到了安息,無愧於心,或者這對很多患者家屬來說,也是另一種層麵上的‘治療’吧?”
病人生病了,人們總是下意識把所有注意力放在病患的身上,顧慮著病患的身體和心理,然而鮮少有人去關心長期照顧病患的家屬。
可事實上,長期照料患病者,不論從身體和心理上,都會疲憊,也容易長期處於一個高壓和負麵的情緒環境裡。因此即便雖然沒能治愈患者,但能讓患者家屬釋然,療愈他們千瘡百孔的內心,也已然可貴。
“所以不放棄可能就是一種力量,即便不一定得到好的結果,但努力過,就不後悔了。畢竟如果直接放棄,就什麼都沒有了。”
虞恬抬頭看向言銘:“你看,小靈沒有放棄,在用另一種方式繼續堅持戰鬥,所以言醫生,你也不可以放棄哦。”
虞恬認真道:“因為醫生不僅要用醫術給病人帶去力量,也要把自己的信念傳遞給病人吧。”
有時候隻是很小的舉動,但可以改變很多,甚至不知道病人是怎麼潛移默化得到醫護人員無意中鼓舞的,但即便隻是醫療大體係裡最小的一顆螺絲釘,隻負責最小的一塊環節,可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或許千千萬萬的醫護人員,都能彙聚成一股力量,救治病人的同時,也改變一些什麼。
醫生和患者的關係,從來不應該是對立,也不是醫生單方麵的給予,因為很多時候,患者在疾病麵前表現出的果決和勇氣,不正也反過來,讓醫生治愈著自己內心偶爾的迷茫嗎?
“我要把我的自媒體號,好好地做下去,即便未來有各種針對我的謠言或者□□,我也要做下去。”
虞恬在這一刻做了決定。
她不能再進行精細手術,無法成為一個好的外科醫生,但用自己的自媒體號,也能為整個醫療體係或許帶來微小的變化。
小靈都沒有放棄,她隻是手受了傷,怎麼能輕言放棄?怎麼能為一些無端的謾罵和謠言就退卻?
自媒體科普的傳播度影響力確實有限,可不能因為收效甚微,就不去做。
因為如果放棄,如果不做,那就什麼都沒有了。
虞恬決心要做一期關於器官捐獻的科普。
中國是個器官需求大國,但卻是器官捐獻小國,傳統觀念影響下,即便患者本人簽署了器官捐獻同意書,家屬也未必能配合,更彆說大部分普通人對器官捐獻的認知就非常匱乏,對器官捐獻的政策和流程,更是一無所知了。
“如果能把器官捐獻的好處都告訴大家,也科普下器官捐獻的流程,看了我的視頻後,隻要能多哪怕一個願意簽署器官捐獻書的人,也變相等於救了一個甚至多個病人呢?”
“完全可以通過采訪拍攝等待器官的病人還有已經移植後恢複健康的病人,以對比的形式,直截了當地讓大家知道器官捐獻可以改變多少人的命運。”
“當然,以身作則,我自己先要簽一下器官捐獻書。”
虞恬突然笑起來:“一下子覺得有好多好多專題可以做,好多好多知識和理念想傳遞給彆人。”
小靈的離去讓人悲傷,但她的勇敢和不屈也同樣反向傳遞著力量。
虞恬鄭重地把自媒體流量得來的分成款,委托言銘交給了和小靈同樣罹患視網膜母細胞瘤的小患者家屬。
即便有病患離世,即便有沒能治好的患者,即便所有人都可以灰心喪氣,但醫生不行,一旦選擇從醫,一旦開始走上這條路,選擇這樣的人生,就應當堅持到底。
即便很多時候努力了也沒有結果,但還是要咬牙走下去。
荊棘的道路、未知的未來,飄忽的希望,複雜的疾病,人類之所以能一路繁衍生生不息,不正是因為麵對這樣的困境,總有一群此生立誓成為醫者的人,拋卻個人私利,以人類大利為初心地追尋著嗎?
虞恬盯著自己受傷的手,第一次,內心不再因為看到這隻手而變得低落和惆悵自卑。
重病如小靈,即便死亡都沒有中止她不屈的靈魂,自己又怎麼有資格僅僅因為手受傷而自怨自艾?
自媒體賬號科普醫學知識和理念虞恬不會放棄,但同樣的,自己的職業未來,虞恬也決定重拾起來。
言銘下班後,虞恬便把她自己的這一重大決定對他進行了宣告——
“我決定重新回學校讀書。”
言銘果然有些意外:“怎麼了?”
虞恬伸出了自己受傷的手:“我以前的夢想是成為像你一樣的外科醫生,但手這樣了,我永遠沒可能做精細的手術了,所以我很是消沉,直接放棄了繼續讀書,覺得自己的職業未來已經一眼望到頭了。”
“雖然說做醫學科普的自媒體,我醫學院的專業背景會大有幫助,也算是仍舊在醫學相關領域裡創業,沒有荒廢自己所學的,得到的收入也能捐贈給貧困的患者,但多少還是覺得意難平吧,總是不自覺覺得遺憾,沒能成為像你一樣的醫生。”
“平時看到齊思浩人模狗樣穿個白大褂,也覺得好羨慕。”
虞恬深吸了一口氣:“之前總怨恨命運不公平,我好好的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怎麼會遇到鄭廷付這種人,被牽連劃傷了手,但現在我想通啦!”
“我覺得命運對我挺好的,手受傷,或許也是個彆的機會,我可以在醫學領域繼續心無旁騖地深耕,不用在意工作上的壓力和病人患者的情況,專心地搞科研,搞學術研究。”
“我完全可以繼續深造,未來當一個醫學教授,雖然自己不能成為外科醫生,但我可以源源不斷培養一批又一批比我更優秀的外科醫生呀!”
虞恬的眼睛亮晶晶的:“比起醫生,單純做科研,也有更多時間了解國內外最前沿的學術成果,萬一我能研究出某塊領域新的療法呢?”
“做不成醫生,我可以做醫生的老師!”
一說起這個想法,虞恬簡直激動的眼睛放光。
言銘在短暫的愣神後,很快反應過來,臉上露出了笑意和無奈。
他把描繪未來而高興的手舞足蹈的虞恬拉近了些,湊到了她耳邊,輕聲道:“不僅可以做醫生的老師,培養未來的醫生,還能做醫生的女朋友,未來做醫生的太太。”
言銘離自己離得太近了,虞恬第一反應就是耳畔微熱的呼吸,以及言銘身上熟悉而讓她安心的消毒水味道,她的耳朵先她一步熱了起來。
醫生的女朋友和醫生的太太,他怎麼好意思說。
“我們隻是男女朋友,我可沒有答應你彆的,我年紀還小呢,我還要繼續求學的!”虞恬眼神慌亂,不去看言銘,義正言辭地表明自己的立場,“我還沒想結婚生孩子那麼遠,未來的醫學界還需要我。”
“好。”麵對虞恬的抗議,言銘隻是笑著附和,“你是未來醫學界閃耀的新星,我不能私藏。”
言銘輕輕拍了下虞恬的腦袋,他微微移開了視線:“我愛你,但你是自由的,隻要你轉身,我就在原地。”
他清了清嗓子:“這句這麼酸的話不是我說的,我隻是不知道從哪裡看到的,總之,就這麼個意思,你明白就好了。”
虞恬忍不住蹭進了言銘的懷裡,她抱緊了言銘。
“我知道。”她輕聲道,“我的向日葵。”
如果她是言銘的太陽,那言銘也永遠是她最獨一無二的那株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