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乾下意識垂了首, 掩蓋自己且驚且懼的神色。
他料想李隱舟和自己無冤無仇,定是來到鄴城察出不妙才下了黑手,算算回程的日子, 這人早該在長江的船頭吹風濯足了。於是收拾好狼狽的心情, 隨便尋了個借口來敷衍上司。
何曾想到李隱舟竟敢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曹公麵前, 還搭上了如今最受寵的三少主曹植?
一念轉過, 正想稟明,餘光的一角卻正瞥見李隱舟淡淡的神色,其目光似笑非笑的, 正迎著自己的視線!
老於世故的慣性令他警覺地打住喉舌。
手心驀地捏出冷冷一層薄汗,蔣乾登時醒悟過來,李隱舟既靠了曹植這個高枝, 就必隱了姓名瞞了身份, 不然哪敢大搖大擺地現身?
他若是把李隱舟下麻藥、扒衣服又騙曹植的事情供出去, 暴露自己的無用事小, 拂了三少主的麵子,開罪楊修一乾人,那麻煩可就大了!
他蔣乾效力曹營是為了什麼?為名, 為利, 為局勢, 總之不是為什麼忠心。若今日抖出實話, 曹操未必會賞識他, 曹植卻一定記下一筆賬,那日後他在曹營還要如何立足?
自己一個小人物, 何必做了曹氏父子間博弈的秤砣?
“怎麼?”
身前傳來淡淡的一聲。
蔣乾打定主意絕不置喙,索性就吃了這個啞巴虧,裝一回無公害的傻子:“他用巫術蠱惑了臣, 使臣渾渾噩噩如在夢中整整三日有餘。臣無用,愧對丞相信任。”
說完這模棱兩可的話,便不再吭聲。
竹片碰出清脆一聲響,裡頭大約是在看什麼文書。
聞言,隻道:“你下去吧。”
曹操不為難他,或許也沒什麼功夫計較這等小事。
蔣乾如蒙大赦,不敢驚擾,弓腰無聲地退出門。與李隱舟擦身而過時,對方竟還微微偏過頭,和他頷首微笑,目光友善似熟悉的舊友一般。
這祖宗是定要連累他!
蔣乾幾欲嘔血。
要是李隱舟的身份暴露了,決計也要拉他蔣乾這個知情人墊背,這隱患埋下,以後有理也說不清了。
在楊修已微微狐疑的目光中,蔣乾扯著唇角、硬著頭皮強裝沒瞧見,走一步路便跌落一滴汗,逃也似的溜走了。
橫豎都是倒楣,曹營真不是好乾活的地兒。
……
待人走遠,曹植蹙眉道:“小人長戚戚。”
楊修卻道:“表露出異樣的小人不及偽君子可怖。”
李隱舟頗認可地點頭。
風動了半響。
竹簾撩起一角,沙沙地拂著地麵,越發顯出這房間的靜悄空闊。
待午後的光線斜了一斜,曹操才忙裡偷閒地令人卷起簾,和兒子說會話。
李隱舟這才見到赫赫有名的白臉奸雄曹孟德。
和影視劇裡恣睢的扮相相去甚遠,五十餘歲的曹操已初露老態,那精明強乾的外貌在人生巨浪的跌宕中磨平了棱角,使之看上去竟有絲親切與和藹,唯一雙見慣風雨的灰黑眼瞳依舊透著股籌算千裡的老辣,讓人一瞥便不敢小覷了去。
他披了鶴氅、踩一雙絲履,端靜坐於案前,僅額角青色的血管偶然猛地抽動,證明他的確正忍受著非人的疼痛與折磨。
五十而知天命,曆經半世浮沉,這點**的痛楚已經不足以讓他皺眉。
但的確影響到他的精神。
曹植簡明扼要地將李隱舟舉薦給曹操,大讚其高明的醫術與過人的膽量,隻字不提先前自己遇襲之事,僅用旁人指代搪塞過去。
曹操微微地闔目,灰黑的眼睫帶一點滄桑的黃。
他不拘身份,閒話家常似的:“既是師承張機,想必本領不及張機,不如作罷。”
曹植並不服氣:“丞相當聞,青出於藍,冰寒於水,不試試怎麼知道一個人的本領長短呢?”
聽聞這話,曹操垂在膝上的手指略停了停。
他慢條斯理拂走沾在衣襟的一絲塵絮,以一瞥製止亂了眼神、張口欲言的楊修,毫不介懷地擺擺手。
“你說得對,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昔秦將軍蒙恬蒙毅戰功赫赫,父輩裨將軍艱辛伐楚便不為人知;我朝周亞夫鼎鼎大名,誰還知道其父武侯竟是何人?可見不當以長輩的成就衡量晚輩,後浪無窮也。”
此話一出,便是少不更事的曹植也知道說錯了話,煞白了臉色正準備分辯,卻聽身邊的“周隱”以極隨和平淡的語氣道:“丞相所言,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如是而已。”
曹操倒不意此人竟敢答話。
這短短十六字,俗,卻也俗得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