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徒已將這幾日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地在孫尚香哪裡告了個遍,悲憤地勸她一同離開:“朱太守做的太對了,您也彆管這些蠢人了,和我們一起離開吧。”
孫尚香若有所思地瞟向縮在屋子裡的病民們。
一道道幽深的目光皆訕訕退回了暗中。
李隱舟立在街頭,一身蓑衣壓著單薄的背影。
亂風迷眼,視野中爍著晶瑩的光點,他的身影越來越模糊,出離了那年輕俊秀的軀體,剝離出一個淩風獨立的溫柔靈魂。
小學徒尚沉浸在氣惱中不能自拔,額頭嗒一聲被敲得響亮,淚眼朦朧地抬起腦袋,隻見孫尚香彎唇笑著:“聰明人,快去熬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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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接好接下來的事宜,孫尚香送李隱舟與魯夫人上船回城。
出了這道城門,才知朱治有多無奈、棘手。洶湧的山洪將岩壁衝垮,山野與田埂易為泥淖,原本的官道洪水泛濫隻能渡船,滾滾的泥流裡麵飄著不知誰家的布衣。
滿目皆是沉鬱的蒼黃,暴雨停後,淒楚的風吹散黃土,露出一具半截淹沒的屍體。間或路過城外的村莊,原本炊煙嫋嫋的鄉野隻剩無數泥濘石渣。
從某種意義上講,朱治將他們遣送去處於高地的荒城,是救了他們一命。這些伴水而居的村民連掙紮的餘地都沒有,在黑黢黢的雨夜中永遠地沉睡過去。
僥幸活下來的人,也因天寒、饑餓和疾病,在活著的折磨中繼續苟延殘喘。
越近城門,心頭越似墜了沉沉一把鎖,將希冀鎖在暗無天日的角落裡。
從船換馬的時候,魯夫人不再相送。
她道:“吳郡受此重創,世家恐怕也力有不逮,我想蜀地也有許多將軍的舊友,就先去蜀中說道說道,或許能借來一些物資。”
她的語氣輕巧得仿佛隻是說去串個門。
李隱舟便皺了眉:“眼下洪流肆意,從吳到蜀的水路不知有多凶險,魯將軍正在前線抗擊曹仁,若夫人出了什麼岔子,恐怕將軍也無心戀戰。為小家為大局,夫人當謹慎安身。”
聞言,魯夫人倒像聽了個笑話似的,一雙小刀似的眉揚起,冷哼一聲:“怎麼,隻許他們上陣殺敵,不許我們奔走效力?再者,我夫君堂堂讚軍校尉,享二千石奉,自當驍戰以報萬民,難道就因為一點家事要死要活?你也算入過軍見過世麵的人,竟也說出這種無知小兒之話!”
一席話令一貫善辯的李隱舟當場啞口無言。
被其劈頭蓋臉一頓痛斥,他大抵可以體會到被她“當堂痛斥”的汗顏,唯有無奈噤聲,遙遙目送她的背影在江河中遠去。
辭彆魯夫人,李隱舟同董中及兩個疲憊不堪的學徒重新踏進縣城裡頭。
自古以來築城選址皆有講究,一般的災害不能撼動這所堅固的城池,李隱舟在吳郡長居數年,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風雨摧殘、滿城蕭索的樣子。
忙碌的士兵四處奔走。
活下來的人聚在地勢偏高的南麵,緊緊地瑟縮在街角,目光空泛地盯著自己在小城另一頭的家。
人流最密匝的還是孫尚香的醫館,她原本為了僻靜選了這無人問津的一隅,如今恰被朱治征來安頓流民。
夜暗沉沉地落下,本該一片燈火斑斕的小城一片寂黑,零星幾點幽深的燭火爍動在寒風之中,透過紗一般的夜嵐透出微弱的光,似隨時欲撲滅一般。
董中道:“如今短水、糧,還有藥,天天都有人餓死病死,朱太守已經下令開了官倉,可如今前線僵持不下,餘糧實在不多了。”
幾人的腳步踏進大門,拖出幾道淡而長的剪影,李隱舟垂著眼睫打量四下瑟瑟發抖的流民,不禁皺眉:“那些豪族世家呢?他們再窮也不止給魯夫人那些吧,如今正是休戚與共的時候,難不成他們還記著往年的仇?”
董中自是說不出個所以然。
偏偏主力軍去了江陵前線,早先孫權又領兵往合肥策應,留守的朱治一人恐怕根本無力逼世家出手,更不敢在這個關頭輕易挑事。
平亂終究留下了些刀口,即便今日愈合結痂,依然硌在大族的心頭。
腳步越行越快,思緒也跟著快速轉起來,李隱舟一麵疾走,一麵已定下主意,飛快吩咐道:“這些事宜主公一定已經聽說了,四方的郡縣也會想法通達,我們眼下要緊的是對付寒症,千萬不能令其蔓延。有些藥材雖然泡了水,再加些工藝也還能用,你們能讓那些學徒回來幫忙麼?”
董中擼起袖子便跑,遙遙地:“能!”
李隱舟點一點頭,見兩個跟去荒城的學徒麵色疲憊,先令他們去歇息,抬手推開了門。
小學徒頗擔憂:“先生腿受了大寒,也……”
“不礙事。”李隱舟徑直掐斷他的話頭,轉回目光不經意地掃進門內。
那搭在門上的手便頓了頓。
纖長的眼睫隨風輕動,倒映在深邃的眼眸中,撩起細細漣漪。
昏暗的視線中映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似注意到他深切的眼神,門內的人亦轉回目光。
哼笑一聲。
“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