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前李隱舟因顧邵病耗趕赴豫章,雖早有懷疑這是一場預演的戲碼,為了以防萬一他仍帶了一箱子急救用的器械。這一路淌得泥水淋漓,彆的東西大多浸泡發黴,所幸一袋按《針灸經》圖紙所製成的手術器械煮過以後還能勉強稱手用著。
他備好一應用具,踏著熹微晨光步入淩統帳中。
淩統雙目合攏,眼睫垂下,蒼白的眼底一片淡漠的影。
“先生不必忙碌了。”他冷淡的聲音自榻上傳來,前一日的悲切虛弱都似已煙消雲散,“統苟活至今,已經犧牲了足夠多的人,又豈能再奪人遺軀?”
李隱舟緩步踏至其麵前,垂首細看,隻見其交握的雙手掖在袖中,於無人處握至關節顫抖,指尖發白。
他並不揭穿青年此刻翻湧的心潮,垂首慢條斯理鋪好了布帛:“人死不能複生。”
淩統喉嚨微哽:“壯士縱然殞命,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可令其受此折辱?”
李隱舟不答這話,隻嘩一聲揭開了窗口的長簾。
炫白的朝陽透過晨霧撲入帳中,淩統畏光地往後縮了縮,仍抗拒地皺緊了眉:“你不必再勸了。”
微帶刺痛的蒼茫中,一道溫熱的氣息垂在耳畔:“可我相信烈士雖遠精魂猶存。難道將軍不想讓他們親眼目睹來日的勝利的嗎?”
淩統沐著光的眼睫顫了一顫。
李隱舟聲音壓低:“公績,用這雙眼替他們看著,今日不是結束,你的前路才剛剛開始。”
前路之上,雖浴鮮血,也覆著晴光。
淩統驟然半坐起來,盲了的雙眼張開半厘,眼皮深擰,似想要在黑暗之中看清什麼。
“可……”
話未出口,便聽噔噔幾聲腳步逼近,一道闊然的步風霎時擦過臉頰。李隱舟隻覺一陣陰影籠上背脊,便見眼前一道利落的手刀劈開晨光,重重敲在淩統後脖上。
淩統當即軟軟倒下。
他回看一眼,果見甘寧乾脆利落地拍著手:“廢什麼話,大軍晌午就要拔營,你快做你的事。”
李隱舟終於忍不住:“你是真不怕他記恨你。”
甘寧反客為主往門口一站,挑眉笑了笑:“反正我在他心裡是個惡人,再作惡一番也無妨。”
說這話時,他無意地抻長了腰,李隱舟才發覺甘寧素不離身的鈴鐺已經不見蹤影。
鈴鐺就是他的一條命。
他又把這條命抵給了誰?
見他目光深長,甘寧大咳一聲:“快去!”
李隱舟也懶得揭開那張要強的老臉去戳他心口子,從淩統的衣物中翻出個封好的小葫蘆,往手中一倒。
一個圓滾滾的藥丸在掌心停住。
甘寧問:“這是什麼?”
李隱舟用水將其化開:“是厚樸丸,可令人深醉。”
當初淩統玩笑地拿走的藥丸恰在此刻有了用武之地,拿水衝淡了便可作為正兒八經的麻醉劑用,省去自個兒一番遭難。
他給淩統灌好了湯藥,從箱中翻出煮洗一新的銀亮小刀。
甘寧深看他一眼:“有勞。”
李隱舟神色淡去,搭下眼簾,以器具支撐青年薄薄的眼皮,輕而篤定地劃下一刀。
————————
淩統睜開眼時,隻見一片白蒙遮在眼前,透過刺痛而模糊的視野,他見李先生靠的極近的一雙眼。
“怎麼樣?”李隱舟垂首打量著他。
淩統閉上眼,唇角牽起一個極淡的弧度:“我隻記得,方才你說要讓我替他們看看勝利,接著便沒有了記憶。”
然後你就被甘寧一巴掌劈暈了。
這話李隱舟沒接。
卻聽淩統接著道:“我倒是希望,能替他們看看沒有戰爭的那一天。”
青年的聲音很輕,很淡。
沙沙,雨落。
一片煙鎖的蒼翠中,重重軍帳被模糊了輪廓,似一排排黑色的瓦,從角上靜靜淌下雨柱。
淩統一眨不眨地凝著窗外。
他雖看不大清,卻可以想見,若吳郡也在落雨,也當如此刻風光吧。
……
轟——
驚雷一炸。
天地山川驟然地一暗。
寂靜片刻,人聲沸起,倉促的腳步聲踩碎積水,將片刻的平靜踏得稀碎。
甘寧驀地起身,一腳將帳門踢開,卻見漠漠雨簾中,一道道狼煙從四方升起。
他立即揪住一個小兵:“怎麼回事?!”
那小兵牙關一抖,險些沒哭出來:“張遼又追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