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光平,蒼梧何不平蒼梧多腐粟,無益諸軍糧……”
顧邵的小院落在昔年陸議所居的都尉府之側,淺灰色的牆頭遙遙探出一支新春的杏花,初綻的花苞便在和煦東風中微微搖曳。
李隱舟拿了信來訪。
撥開籬牆的一道木門走了進去,隻見一束極亮的日光從枝葉的縫隙中篩下,兩道稚嫩而挺直的身板站在這抹朝陽之中,朗朗地念著樂府的詩。
這是顧邵的一雙孩子,也是陸議的侄兒,那肖似其父親的清朗眉目中亦沉著一種水一樣的沉靜溫雅。看著這些稚氣青蔥的麵孔,不由想起二十餘年前廬江城中平淡的點滴,誰也未曾料想到原本最孩子氣的顧少主竟早早成婚,還頭一個做了父親。
而今小小的新生命已是蓬勃少年,讀著昔年他們曾誦讀的詩歌。
剛想走上去打個招呼,便覺肩頭猝不及防從後被人一拍,李隱舟心頭猛跳一下,回頭一看,果然是這顧孝則躡手躡足地嚇唬人。
顧邵得逞地笑:“今天是什麼風,居然把李先生吹來了?”
李隱舟一展手上的信:“吳郡的風。”
瞧見封上熟悉的字跡,顧邵神色果然一僵,隨即笑了起來:“你又捉弄我。”
李隱舟熟門熟路地往庭中杏樹下一靠,眯著眼睛瞟他:“阿茹要嫁人了。”
一瞬的訝異滾過心頭,顧邵眨一眨眼,這才有些信了:“……也是,算來她也二十了,主公給她許的什麼人家?”
孫權麵上雖淡淡的,心頭對這小侄女偏疼得很,這一嫁不是世家少主,也得是個少年英雄,他掰來算去想了一想,真未想出誰能令那小氣鬼割愛。
李隱舟將竹簡往他懷一拋。
顧邵抬眉古怪地看他一眼,將視線搭下去一字一行讀著,表情逐漸不可思議:“……伯言?”
他數來數去,還真沒往自己從兄頭上想過。
要論家世才乾陸議固是最出挑的,秉性人品他也極信得過,可他心頭一貫以孫茹的長輩自居,驟然還換個身份還真覺得彆扭。
糾結片刻,又抬起眼:“她願意麼?”
問的自然是孫茹。
李隱舟微閉上眼:“比起旁人,伯言會待她好的。”
孫茹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再不許個好人家恐又要遭遇聯姻的命運,與其如孫尚香一般流離他鄉不死不回,倒不如擇個值得托付的人護她終生。
孫權此舉既算是慢慢籠絡回吳郡世家,又給了孫茹一個最安穩的歸宿,對這個長兄留下的孤女,他這個從父的確已算得上儘心竭力。
顧邵懂得這個道理,卻分明從掌中的隻言片語中讀出另一番倔強。這個在他懷中長大的姑娘也做出與他相同的抉擇——
如果不是他,她寧可將婚姻變成一紙契約。
寧可選擇懂事。
……
風翩躚掠過樹梢,杏花簌簌拂了滿身。
李隱舟閉目凝思片刻,睜眼便見顧邵從堂中闊步走來,雙手奉上一柄青色的劍,眼神肅然:“我是已故之人,不宜到場相賀,勞你將此劍贈阿茹。”
李隱舟垂眼看向那劍,隻覺眼熟極了,那淡青的鋒芒曆歲月輾轉,依然泛著銳利明光。
“這是……”他接劍的手一停,無數懷念湧上心頭。
是孫策昔年所贈,而顧邵還他廬江一城。
後來孫權再贈給他,寓他永如少年鋒芒。
如今他轉贈孫茹。
願這帶著父輩祝福的劍鋒永遠守護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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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彆顧邵,李隱舟同張機一道出發去吳。
近來風日和暖,張機的身子也健朗一些,扶著徒弟的手踏上吳郡碼頭,便見墨色城牆闊然大開,南來北往的客人踏春而來,攜著四方祝福彙於這世外靜謐的古城。
越近街頭,張燈結彩的歡樂氣息越發洋溢,雖比不得昔年孫策、周瑜二人當日大婚的奢靡盛大,這場難得的喜事也著實讓人們好好熱鬨了一番,路上來客絡繹不絕,談笑著一對璧人的般配與和睦。
而更多、更深的,則是在隱約琢磨著昔年的世家豪族無聲無息重新得到主公重視這件事。
遠遠地,孫尚香已在將軍府門口親自迎接他們。
而今她已換了孫仁這個名字假稱自己是孫氏宗親,著一身男裝便大搖大擺地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視野中。疑惑的鄉人們開始時還有些不肯相信,在一眨眼的對視後也心有靈犀地選擇了三緘其口。
不管她是孫尚香還是孫仁,是一縷芳魂還是活蹦亂跳的大好青年,這都是她的家。
又有什麼好說道的?
“阿隱!”孫尚香高舉著手招呼他。
這樣親昵的稱呼隻有他們會喊,路人聽了也未察覺異樣。李隱舟栓好了馬,不由笑著對她搖一搖頭:“這麼沒規沒矩,當心主公又找你的不是。”
孫尚香雙手叉腰,得意極了:“在建業是他說了算,在吳郡可由不得他大將軍的威風了。”
張機也跟著哼笑一聲。
幾人一麵說笑,一麵隨著人潮湧入禮堂。
饗宴正盛,觥籌鼎沸。明亮的日光瀲灩在琉璃瓦片上,順著喜慶的紅綢垂下,垂在那雙端靜內斂的眼中,如水上浮光,一聚便散了。
隔了攢動的人頭,李隱舟與他遙敬一盞酒,算是祝賀。
這些年陸議始終孤身一人,一半是為了令陸績寬心,另一半或許也隻因習慣了長夜孤燈的生活。
這家主的位置坐的太累,也太久。
久到他已忘記本該有的大好人生。
柔而暖的喜燭靜靜燒在眉梢,將那眼角淡淡的細紋照得分明。重新回到曆史舞台的這一年,他已年逾三十。
所有的青春與年少,都在那海天一隅的角落中被輕易地一筆帶過。
李隱舟仰頭灌下一口烈酒壓下心底的歎息,遙見那雙眼眸烏如點漆,輕地一眨,眸光明明。
似燈火,似晨星。
婚後七日,陸議隨孫權及一乾客人離開吳郡。
建業新城帶走了吳郡一時的繁華,曾為天下所望的古城重回一種和緩的安靜,晨風卷著江霧漫上長長的岸,慢慢的時光便如行船後的一行水痕,隨著帆影遠去平緩如初。
按孫茹的意思,她並不如其他將士的親眷一般遷往建業,而是留在吳郡教習當地農婦紡織。
這樣任性的舉動,陸議也毫不皺眉地答應了。
或許他的確不是孫茹屬意的良人,但無疑是世上最包容她、疼愛她的人之一。孫茹亦明白他的寬容,將最後一點孩子氣揮霍之後,便沉下心做一個受人敬愛的陸夫人。
這日,李隱舟將顧邵所托的劍贈予孫茹。
她好歹是將門出身,一眼便看出此劍不同尋常,望著劍尖寒芒半響不語。
來賀新婚的禮物收了一屋子,不是大喜就是大俗,哪有人敢送這樣的東西賀喜?
李隱舟知道她不解其意,彎唇笑了笑:“這是你的父親昔年所贈,為的是守護重要之人,若今時今日將軍尚在,也會一樣持劍護你。”
孫茹接過劍柄。
沉墜的長劍幾乎將手腕壓下去,她拿雙手才握穩了劍,垂下眼眸感受掌中的力量。
劍鋒依舊寒冽。
劍光一轉,映在她光潔的額上,將那眉頭最後一絲淡淡的陰霾照亮。
……
使命達成,李隱舟師徒卻暫留在了吳郡。
一麵是因為張機身體老來虛弱,難得回到久居數年的吳郡,他也樂意讓師傅在這水墨之鄉多留些時日頤養天年。
而另一個原因則是孫茹懷孕了。
或許是因為繼承了母親嬌小的體格,隨著月份漸長,她在孕事上也過得尤其艱難。孫尚香親自替她量過尺寸,無奈地確定她屬最難生產的一類小骨盆,唯一的辦法就是如昔年一般剖宮產子。
“其實你不要這孩子也罷。”她第一個念頭便是勸孫茹,“將來養好了身子再生也不是不成,伯言會理解你的。”
孫茹將手搭在微隆起的小腹上,忽抬眸看向李隱舟:“聽說,母親也是剖腹才產下我的。”
窗外,落雨瀟瀟,風吟細細,連天光都是一脈熟悉的暗沉。
李隱舟念起那個堅韌倔強的女子,落在書卷上的手指不由停了下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