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隱舟搭在少年脈上的手卻是迅速一動,揭開他揉著泥汙的衣襟,左手成掌蓋在諸葛喬微顫的胸膛上,右手指節略蜷,手腕輕壓,有力地叩在左手中指上頭。
咚,咚。
空氣中頓時傳來悶鼓般有節奏的聲音。
誰也沒見過這樣奇譎的診病辦法,一時間眾人皆擦亮了眼,各懷心思地注目著神色凝然的李隱舟,卻見他利落地抬了手,向後一張,隻道:“針。”
禦醫們尚未回過神。
麋照已凶神惡煞地轉過臉:“聽不見?!”
這才有人哆哆嗦嗦遞上了濃酒擦洗銀亮的粗針。
李隱舟在眾目睽睽之下接過了銀針,半點也未猶豫地翻動少年的身體,手指在其背上一展,精準地摁住一處皮肉,另一隻手立即乾脆地下針,自肋骨狹窄的間隙戳破進去。
隱有噗的細聲自他掌下微震顫著,輕得如過紙一般。一時間所有人屏息凝神,目光齊刷刷落在李隱舟緊繃卻並不慌張的臉上。
片刻,李隱舟又轉手勢,將深入半寸餘的銀針拔出。
明晃晃的日光在針上流溢出一道細細的光澤,眾位禦醫打眼一瞧,畢竟也不是民間裝神弄鬼的赤腳半仙,轉瞬也明白了過來。
“針不見血,看來諸葛少主未受內傷,想來不過是受驚過度,即將轉危為安。”
麋照也鬆下一口氣,嗤笑著譏諷一句:“這會倒個個耳聰目明了。”
這話紮心。
幾位禦醫麵上訕訕不語,心頭卻未服氣,這李先生除了手法詭異一點,也並沒有十分驚人的本領嘛,諸葛喬未受內傷,那是人家運氣好,與你個醫生有什麼乾係?
默默交織的眼神中,卻見李隱舟神色愈沉,略狹的眼角沁著薄汗,映出眼中微暗的光。
“怎麼?”麋照心頭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不是針未見血麼?”
李隱舟搭著眼,目光直直落在氣息一線的少年身上,卻道:“少主未受內傷,確是幸事,但此刻氣息紊亂於胸,有進無出,是故呼吸艱難,若不理會,恐怕命懸一線了。”
諸葛喬的確沒有內出血,算是不幸中的萬幸。然而激烈的纏鬥中又引發了新的問題,便是身形瘦高的青年所常見的一種疾病——
急性自發性氣胸。
而眼前的少年症狀凶險,等其自愈等於找死!
此言一出,如驚堂木落,霎時重重震在所有人的心頭。
禦醫們登時忘卻剛才的嫉恨,目光斷魂般驚懼無措,要知道這可是諸葛丞相的養子,太子殿下麵前的紅人!若是他真出了個三長兩短,他們還有什麼活路?
灼灼目光齊齊落在了那位語出驚人的李先生臉上,似是等待他給出一個答案。
麋照沒那個耐心,隻將長/槍一摜,低道:“你有辦法,快說!”
李隱舟回看他一眼,目光徐徐,鎮靜道:“是,有一凶險的辦法,或可一試。”
……
與此同時,大殿之中。
一路匆匆的侍衛終於得以麵聖,正想將今日諸葛喬遇襲、逃生又病重的始末呈報上去,卻被丞相一個肅靜的眼神製止了聲音。
此刻,有更要緊的政務等著處理。
劉備席地坐於案前,麵前擺著半展的一張竹簡,他的手指正搭在微翹起的一角上,本冷淡的眼神在閱看間逐漸明朗起來。
侍衛悄悄鬆了一口氣。
看來陛下心情不錯。
左右麋照已經去拉了那李先生來,這會不過是請上頭糾察暗下毒手的元凶,他也按住餘悸不定的心情,安靜等到劉備注意到他的一刻。
“你是伯鬆身邊的人?”劉備心情正佳,也正願意多說兩句,“說來,孤這封信正是他生身父親諸葛瑾送來的議和書,也該讓他這個兒子看看他阿翁的文采和筆法。”
一旁的諸葛亮淡淡笑道:“伯鬆能得兄長一二,報以我蜀漢,也便不枉費陛下的垂愛。”
這話令劉備興致更好,他站直了身,神情輕鬆:“倒是有什麼事,說。”
君臣二人正因吳放下姿態首先求和而言笑晏晏,諸葛家的侍衛自幼耳濡目染主人的氣度風華,自不缺這點眼力價,小心謹慎地揀要緊的事交代了,而將諸葛喬此刻危在旦夕的病情一筆略過。
諸葛亮本沉靜淡薄的神色,此刻並不因養子的垂危而生變,僅輕輕地蹙起了眉。
劉備倒麵露關切,剛想說話。
殿外鼓聲雷動傳來。
是急報。
倉促的腳步聲雨點似的一陣踏來,送信的士兵一路暢通無阻至大殿門口,卸甲之後便急急上前,目光躊躇了一瞬,還是壓低了聲音對著劉備低語道:“陛下,閬中急報……”
窗外黑沉沉的天空雷聲一動,後麵的話侍從沒有聽清。
他隻看見劉備那本紅光滿麵的臉,像是被誰憑空甩了一記耳光似的,在一瞬電閃中青白交錯,幾經醞釀,終沉澱為風雨欲摧的陰沉表情。
“諸葛喬病重?”劉備玩味著侍衛此前回報的話,唇齒間驀地泛起淡淡的血腥味。而他隻是輕蔑一笑,彎腰拿起案上吳來的議和書,慢慢地、平穩地翻至最後一頁,將它舉過了視線高處。
接著便毫無預兆地將其狠狠摔落在地板上!
“劈裡啪啦!”
四碎的竹片登時散了滿地,諸葛瑾勁瘦有力的字跡橫七豎八地零亂搭著,已字不成行、句不成意。
諸葛家的侍衛猝不及防,壓根不知道什麼事觸怒龍顏,更不敢開口再提諸葛喬的病情。
大氣不敢喘一個的沉寂中,隻聽劉備冷冰的聲音渺渺從頭頂傳來。
“他們殺了孤的兩個弟弟,還想要孤救吳人的兒子?諸葛喬既然病重,孤便賞他殉葬孤的弟弟,也算保了他的忠孝兩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