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角一墜,他低頭看去,卻見孫尚香拉住他的動作,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
陸遜搭著眼簾垂看案上的軍事地圖,眼神平靜若深,隻道:“再等。”
……
“隻知道縮頭不出,他陸伯言是屬烏龜的嗎!”
劉備冷眼看著第三次攻城失敗的軍報,一雙扣在案上的手陡然用力,老來嶙峋的掌骨分明地突出皮肉,顯出突兀而可怖的線條。
三次攻城,都以失敗告終。
此前一擊便敗的吳軍仿佛轉了性,如何也不肯再棄城逃脫,反倒令他們在這吳境之中進退維艱,舉步卻不能往前。
一晃數月,竟半點沒有進展!
雷霆之下,眾人無不噤聲。
麋照挑起眉,小心地道:“聽說吳後方又悄悄送來了補給,想是要與我方持久相耗,夷陵城固若金湯,恐怕一時半會難以攻克。不過陛下勿用憂愁,再堅固的城池也有薄弱的地方,我們總能找出克敵製勝的辦法。”
他們攻城,一次不行可以再來一次,而敵方守城,隻要一次大意便沒有回頭之路!
少年的話總算略寬慰了劉備的心,他焦躁地踱開步伐,目光一掃,卻見一眾將領中少了一人,不由蹙眉:“黃權呢?”
直呼其名,可見陛下心情不大好。
麋照也不敢遮掩,隻壓低了頭顱,道:“我們在夷陵持久相耗,黃將軍恐怕魏從北岸偷襲,故率了兩千親兵渡江而北,在武陵一帶防範敵人。”
不令自動,這黃老兒真出息了。
劉備眼神一閃,卻也沒有下令遏止住黃權的行動。
三足鼎立,任何一方都不可能隻是作壁上觀,黃權的舉動雖然僭越了些,但終歸不失良策。
如此縝密的心思,想也知道是誰的授意。
劉備煩悶地一揮衣袍,陳雜的目光冷冷落向帳外千重峻嶺,五萬的蜀軍從巫峽自夷陵綿延密布,數十的營帳點著大燈,在這冥冥的夜色中火龍般噴著鼻息。
江山壯闊,兵馬如龍,人間頂峰的風光,莫過於此。
他心情終是好轉回來,唇角牽起一抹蕭殺的笑意:“好,都出來了,那便讓孤看看究竟鹿死誰手!”
堂下一片附和的喝彩。
麋照擰著長.槍,想的卻是另外一人,隻覺這戰局未必真就那麼輕鬆。
兩軍對峙,一個不敢傾兵而襲,一個固守死都不出,你來我不往的一番試探間,一季的時間便悄然擦過。
轉眼六月。
今夏暑熱更勝往年,入了三伏,天地更像個碩大的蒸籠,活生生將人烤出一身大汗,滾燙的熱浪一**從地表滾來,踩在陽光直射的江岸上,滿地沙礫簡直火石般要將腳底燙出洞來。
即便是被“優待”著呆在營帳中的李隱舟,也在這一絲不透的沉悶天氣中汗透背衫,熱得喘不過氣。
而時時刻刻暴露在烈陽下的士兵更加難熬,不僅不能躲在帳篷中稍事歇息,還要時不時被拉出來操練一番,隔三差五騷擾在城中安穩度日的吳軍。
這對比出來的誹怨慢慢從酷熱的天氣中滋生出來。
“我們還要等到什麼時候?這都快一年了,總得給我們個準信啊。”
“也不知道家裡人怎麼樣了,這麼熱的天,誰受得住啊。”
“對麵不就好好的,人家有城依靠,有房可住,不像咱們,出來練一圈都能脫層皮!”
……
偶有這些埋怨的聲音從角落中散開,被稍高一層的將領聽見了,換來凶神惡煞的一頓嚇唬:“夷陵指日可得,到時候什麼不是咱們的?敢動搖軍心,不怕將軍殺了你!”
話雖如此。
但這大餅總沒個影兒,一點盼頭也見不著。
蜀軍的士兵雖有怨言,也隻敢在無人處小心地交流。
這大熱的天,人心浮躁,上頭也莫過如此。一句話不當心,這腦袋就要跌地上了。
這日。
李隱舟剛換過薄衫,隻聽外頭混亂一陣,還未來得及掀簾看一眼,年輕的小將軍已一槍挑至麵前,凶神惡煞地逼視過來,聲音從牙根中低低咬著:“跟我來。”
難得的一絲風撩開他背後的門簾,**的暑氣撲麵襲來。
那哭天搶地的聲音也清晰起來:“十五,十五!你醒一醒啊!”
這個時代人民取名的水平十分樸素,常用甲乙丙丁,或者一二三四,尤其是沒有功名的小兵,一個數字或許就是一生的代號。
李隱舟不與麋照多舌,掀簾快步走到那騷亂處。
眼神一低,便看見三四個小兵手足無措地簇擁著麵紅如灼的少年,年輕的士兵地不省人事倒在地上,隻有鼻孔翕動喘著細氣。
他立即半跪下,拈起小兵的手腕。
脈洪如鐘。
指下的肌膚滾燙熱烈,卻無一絲汗水沾手,整個人像灼燒的銅器,透著一種不正常的乾涸。
這並不是一種多麼罕見的病症,哪怕是沒讀過書的百姓都能很輕易地判斷出來。
是中暑。
而眼前這具軀體汗腺癱瘓,體溫隻增不降,整個人高熱難退,是中暑中最重症的一種——
熱射病。
若不能緊急施救,則命不過今晚。
同帳的小兵已泣不成聲,仰麵哀求地望著靜默不語的先生,片刻鼓著極大的勇氣,小心地開口:“先生妙手回春,一定有辦法救他的,隻要先生能救他,我願拿命償還先生。”
麋照的身影深深籠在背後,槍尖無聲息抵著他的背脊。
少年的聲音低沉,卻異常堅決:“你要是不管他們,我不吝得罪陛下。”
李隱舟放下小兵的手腕,目光掃過那近乎卑微的表情。
常年風沙的磨礪讓這些粗糙的小兵麵容差不大離,使人很難分清他們究竟是魏人蜀人還是吳人,逼著他們走上戰場的並不是偉岸的理想與報複,不過是一口飯,一條掙不開的命。
興亡皆苦,王座下的棋子不過無辜。
李隱舟抽回視線,飛快道:“將他轉移到隱蔽處,取江水擦拭身體降溫,麋小將軍……”
沉肅的目光一轉,麋照下意識地豎起耳,聽他吩咐道:“取我針石來。”
眾人立即應聲去辦。
樹蔭落下,昏迷中的小兵隻覺人中一痛,意識模模糊糊地回籠。竭儘全力地睜開眼皮,也僅能掀起一縫。
那微茫的一線光中,隱綽能看見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出於袖中,二指夾住銀針,在他鼻前輕輕撚動。
尖銳的刺激痛得他眼角一濕。
這大約是夢,他想。
即便那李先生不是吳人,也隻該服侍於陛下,怎麼會在自己身上動針呢?
“彆睡。”
頭頂傳來渺如世外的聲音,平靜至極的語調中,隱含一種深沉的力量,牽著他渙散的意識重新浮出水麵。
“我將施針於你十宣穴,會很痛,務必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