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乍起, 灼浪襲麵,靜靜棲伏的萬物,在這一刻同時驚醒。
沒有絲毫戒備的蜀軍, 尚在恬靜溫存的酣夢中,懵懂惺忪地隨著人流湧出營帳, 登時被眼前一片滔天的赤潮衝潰開。
哭嚎遍起,風火呼嘯,淒厲的慘叫將迎戰的鼓聲淹沒過去。
然而前營的起火僅僅是悲劇的開端,隨著夜風橫掠, 蔓延的大火迅速席卷整座山林,以摧枯拉朽之勢點燃了鄰近的林巒,在那簌簌飄揚的塵燼中,又掀起一波新的狂瀾!
七百裡連營, 次第燒起。
蜿蜒的巨焰,化為火龍, 摧山裂河!
誰能想到,頑固守城半年餘的吳軍會在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日子, 這樣萬籟俱靜的夜中突然襲來?誰又能預見, 從未主動出擊的陸遜竟搶先出手, 一把火吞儘峽岸!
素以溫良謙遜示人的新任都督, 在這鋪天蓋地的大火中,展現出一種驚人的冷酷與決絕,給遠道的來客帶來死神般的致命恐懼。
火星掠過明明如灼的視野,透過黢黑的濃煙,李隱舟可以清晰地看見整個長江南岸亮如白晝,焰光鋪滿大江,水天映成一色。
這一刻, 天地山川,俱為戰場。火下眾生,皆成塗炭。
濃重的焦枯味卷在風中,倉皇逃竄的蜀軍在這四麵包繞的火牆中根本找不出整軍反擊的機會,隻能在一疊聲嘶力竭的號角中,用血肉之軀勉強衝出一條逃命的路。
吳軍雷霆般的軍鼓已漸漸逼近,敗軍如野火燎燒後的枯原,輕易便可踏得粉碎。
眨眼之間,敗局已定!
“怎,怎麼會這樣……”年輕的蜀國士兵未曾經曆赤壁一戰的滔天大火,更沒有想到敵手竟會乘機火襲,煞白的臉頰在火光輝映中明爍不定,用一種近乎茫然的眼神看向不語的先生。
李隱舟平靜立在風口,一襲青衫獵獵,掩過飛舞的火星,也遮住瞳中明動的焰火。
這是他的救命恩人,卻同樣是引火上身的禍端。
十五的胸膛跟著擂鼓猛烈跳動,驚慌失措的眼神忽地一定。
他擰著汗水模糊的眼往前走了一步,用力將李隱舟蠻橫地推搡出門。
“跟我走!”
……
戰事倉皇而起,火光衝上雲霄,照徹這無邊寂黑的長夜,也將劉備的一席美夢徹底燒空,令他引以為傲的五萬精兵霎時傾頹,七百裡連營一瞬成為人間焚場。
一切都來得那麼猝不及防!
吳軍近一年的撤退、堅守與隱忍都在一夕間頃刻爆發,在他誌高意滿的臉上扇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巫縣之所以不戰而破,是為了誘他輕率進發。
這一路不費吹灰之力的勝利,刻意地引著他步步深入吳境,以至於不得不背靠七百裡的山林地勢,沿江紮營。
夷陵相持的這半年,則是以圖消磨蜀軍士氣,等待他耐心耗竭,露出致命的破綻。
一切的防守忍耐,都隻是為了今日徹底的反擊!
而替敵手扣上這周密計劃最後一環的,則是那一直被他懷疑、被他戒備的李先生!
不儘的火光映上眼膜,卻如何也不能照亮他眼底的陰雲,劉備臉上深刻的皺紋,在交錯的光影中顯出陰沉的溝壑。
麋照率著一眾親兵護衛身旁,用力一揮斬開落下的燃木,往後急道:“陛下,眼下局勢不穩,您的安危關係我蜀漢存亡,請放棄戰場,隨臣西撤!”
一排排的將士疊聲相勸,劉備沉鬱著臉色,在麋照的攙扶下上了馬。
象征皇權的旒珠淩亂交纏在額前,繁複厚重的金甲被狼狽地拆去,為了不被流火燒身,他隻能裹著一席濕透了的破毯子,在死士的保護下逃離交兵的前線。
十數年來養尊處優,劉備幾乎快忘記了這種兵敗垂成的恥辱滋味!
麋照牽馬正欲催發,劉備忽冷冷回首,厲聲道:“傳孤旨意,捉拿李賊,立誅不赦!”
北營離指揮中心並不算遠。
濃黑的煙燼撲朔著風聲,奉命捉拿李隱舟的死士踏過一片橫屍累累的焦土,充血的恐怖眼神在一片倒塌燃燒的軍帳中搜尋著那熟悉的身影。
“看!”
染血的長槍挑開險些坍塌的帳梁,在滾地的火焰中翻出一角燃燒殆儘的衫布。
這是李隱舟的衣衫。
焦黑的手抓住那燃著火苗的衫布,順勢往後一扯,那岌岌可危的帳頂瞬間傾倒下來,差點沒將虎膽的死士砸個稀巴爛!
死裡逃生的士兵驚喘不定,吳軍連天的號角已再度吹響,一片山崩地裂的呼嘯中,他顫抖著抬頦看向領首,半晌才回過神:“……他已經死了?”
為首的死士不是旁人,正是侍奉在劉備身側的禁軍首領傅安。
他悶聲不吭地往前邁開幾步,抽刀出鞘,俯腰用力將那橫七豎八滾著火苗的木梁刨開,下刀狠準,幾乎將整塊地皮掘起。
火燼紛飛。
那一片坍塌的軍帳中,卻壓根找不出半截李隱舟屍首的殘軀!
鋒刃映著火光,照上一片疲憊困頓的臉,傅安猛地拔出嵌進焦泥中的長刀,眼神陡然淩厲:“他沒有死!往東繼續搜!”
繼續往東?
士兵眼神一震。
前方可就是交鋒的東營,四野全是滔天的火海,逃命都快來不及了,何必浪費時間在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賊子身上?
傅安環視一圈,冷徹的眼瞳中火光熊燒:“殺了他,得其首,千金裘,萬戶侯,都是陛下一句話的事。可若讓他活著回去,你我都不能苟全!”
正所謂富貴險中求!
夷陵的慘敗已經注定銘刻史冊,若就這樣一敗塗地,帝王一怒之下,他們又豈能保全?反之,如能揪出這兩麵三刀的吳狗,正能迎合劉備此時的殺欲,或許還能掙個光明前途。
來去都是一死,不如搏命拚個富貴!
數十的死士齊齊立在焦土上,猶豫的眼神遽然定住,隨即露出貪婪殘酷的凶光。
傅安漠然轉身,冷冷下令:“眾軍聽令!散入東營,必誅李賊!”
……
大火連天,狼煙四起,微亮的天光隱約綿成一線,在那重重煙幕後將明微明。
視野一片濃煙滾滾。
李隱舟穿著蜀軍的鎧甲,被十五一路拉著踉蹌而行,所幸大部分蜀軍都在慌不擇路地逃竄,兵荒馬亂中誰也沒注意到這逆著人流的二人中就有陛下最痛恨的那個吳人。
兩人連滾帶爬,一路避著火勢東行,終於到了下山的岔路口。
十五一張臉被熏得焦黑,一張嘴便露出分外顯眼的一口黃牙,齒關上下哆嗦著:“我把你的衣服壓在軍帳底下了,應該能混過去。這裡是下山的東路,你,你自求多福吧。”
李隱舟被他滑稽的表情逗得輕笑,險境中卻有種分外清冽的滋味淌在心頭:“為什麼要帶我出來?”
對敵手留情就是對自己的殘忍,沙場中艱難長大的少年不可能不知道這個道理。
一陣濃煙飄來,十五被嗆得淚眼模糊,半晌才梗著脖子道:“咳咳,我們蜀人可不像你們吳狗狡詐狡猾,說了救你便會做到。”
撂下句狠話,他轉身欲走,卻又咬著唇回頭看了一眼,猶豫一瞬,還是低聲問:“你不是會算命嗎?你說,我們蜀……還會有來日嗎?”
年輕的士兵身後是漫山野火,岩漿般的火龍緩緩蜿蜒,將沿途一切生命吞噬殆儘。
這不朽的輝光下,是數以萬計彷徨的亡靈,用鮮血為舊的時代劃下句點。
烈焰風火吹飛衣甲,李隱舟抬眸望向濃煙後一線微茫的天光,格外鄭重地答道:“會,戰爭終會結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