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剛走出兩步,又轉了回來。
李隱舟這倒睜開眼,有趣地打量起折返而回的顧孝則。
顧邵抱著袖,一臉洞悉對方心思的得意笑容:“你想支開我,門都沒有。”
非要守著,像是怕他偷跑似的。
行吧。
李隱舟枕著軟緞看著筆直而立的顧邵,不客氣地繼續闔上雙眼,隻那唇畔的笑容越勾越深。
……
在夷陵修養一段時日後,李隱舟隨著顧邵、孫尚香二人回武昌複命。
不過於他們二人是複命,對他倒更像是請罪。
李隱舟微歎氣。
臨行前,陸遜在江邊送彆三人。
這時日落。
一襲暮風吹起他的甲袍,滿江的紅浪映上他淡靜的臉頰,陸遜唇畔掛著一抹笑,在晃動的江波中顯得極淡極輕。
孫尚香目光陳雜地看向他背後的夷陵城:“我們隻是守了半年,我都快呆不住了。”
那些守了一年,兩年,十年的將士,將會如何思念故土家鄉呢?
陸遜轉過眼,看著東麵漸漸沒入漆黑的天際,眼神靜得深遠。
片刻,隻道:“將為國死,無處非國,駐守在夷陵,夷陵便是家鄉。”
孫尚香默默垂下眼。
搖曳的江波推開行舟,那岸上的身影越發遙遠,李隱舟注視著獨立江火中的陸遜,恍然看見了那個火燒連營、肆意張狂的大都督。
卻也隻是一瞬。
遙遙地,他見陸遜微微張口,無聲地對他們道。
再會。
……
一晃半年。
半年時間,對於一個戰亂變遷的時代而言,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一切好似都沒有變化,司馬懿的詭計終歸是落空了,吳並沒有如他預計地被蜀擊潰,他布置偷襲的兵馬也被黃權悄然攔截,就連敗走白帝的劉備都沒落進他手,枉費他悉心設計鷸蚌相爭的局麵。
卻也有些足夠載入史冊的驚變。
比如,劉備的死。
劉備終於客死白帝,臨終之前托孤給諸葛亮,不管是真的後悔未信他的勸阻,還是知道劉禪隻能依附這位智絕天下的丞相,他唯有這樣選。
也就是他發喪的同一日,諸葛亮遣使來,請求再修吳蜀之好。
孫權答應了。
三足鼎立的局勢下,孤立自己等於令敵手聯合,非要從魏與蜀中挑出一個可信的友軍,自然是稍顯頹勢、戰後複蘇中的蜀更值得結交。
儘管兩國之間已紛爭數年,數代人的鮮血寫就這段金戈鐵馬的曆史。
千山側過,大江不歇,新的一頁終是翻開。
簽訂盟約的地點選在了廬江。
諸葛喬為蜀使,孫權則派遣了張溫為吳使,代替二位君主在這一江之畔的古城簽下盟誓。
這日,李隱舟恰行醫至此,剛轉過街頭一角,肩頭便被人輕輕拍住。
諸葛喬一襲簡樸的布衫,舉手投足已十足有其父溫文爾雅的氣度,唯有見不著人的胸膛留著深刻的疤痕,記錄著少年不平的往昔。
他笑著拱手:“昔日蒙先生妙手相救,喬未曾有報,先生但有所求,喬必舍命相陪。”
麋照攬槍站在他身後,麵色沉鬱,滿眼的不耐,磨著牙不打招呼。
看來他是行護衛之責的。
如今見到這樣一位故人,不殺人放火已經是顧念新盟約的威力,滿肚子怒火沒地方傾倒,正滿心的不快呢。
李隱舟搭下眼,卻隻笑:“該還的,有人已替你還過了,伯鬆不必記懷。”
麋照立即站直了腰,用眼神警告他不許多話。
諸葛喬未曾察覺二人之間的目光交彙,也未解李隱舟這話的深意,隻以為他指的是新盟之好,輕歎道:“我們是敗方,吳主願簽訂盟約,當是我們感激不儘。”
話還沒說完,已被一柄銀槍橫腰掠過。
麋照壓低了手腕,將人往後拖去,不忘回頭瞪李隱舟一眼,凶神惡煞地豎起眉毛。
李隱舟不以為意。
怎麼會有那麼巧合的事,他始終未解,那名叫十五的小兵說,他的營帳附近都是他們的人。
都是李隱舟救過的士兵。
以麋照的心思,不該考慮不到這一點疏漏。
唯一的解釋是,他是存了心思要放李隱舟逃出蜀營。
少年心性,無外如此,欠一條命,便照數奉還。
隻是恐怕那時的麋小將軍絲毫未想戰局的演變如此驚人,勝負翻天覆地。
麋照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著,倒是諸葛喬踉蹌著回頭,勉強朝他微施一禮。
他倉促舉步間,腰側露出斜掛的一串鈴鐺。
斜陽漫步的廬江街頭,便響起一陣悠悠的、長長的鈴聲。
……
自廬江回到武昌,李隱舟才正式向孫權拜彆。
斜陽如火,江畔楓落,巴掌大的楓葉鋪滿瀲灩的水光,如燒如灼。
已為吳帝的孫權站在碼頭,便服送他。
他微頷著首,冷峻的眉峰落下深邃的影,隨著江風拂麵,眼中波痕不定,卻隻是問:“這回是打算去哪兒?”
李隱舟還真沒有想清楚。
三十年來都在戰火紛爭中度過,一晃已經是人生半途,天下的風色卻未曾看遍。
他垂首看東去的大江,眼角霞光流溢,隻道:“去師傅走過的地方,若有機會,也收個小徒弟玩玩。”
張機一生行蹤漂泊。
直到此刻,李隱舟才真切明白是為了什麼。
孫權便不再說話,隻用目光靜默送他。
此時飛霞滿天,千山雪頂,萬裡層雲,都在赤金的鍍陽中染上金邊。
立了片刻,扁舟離岸。
待走遠了,那搖櫓的船夫一抹臉上的熱汗,自顧自地嘟囔:“好不容易戰事消停了,先生當留在吳地,也好安度後半生呐。”
李隱舟一襲青衫吹在風中,麵容掩在薄薄霧氣中,唇角卻輕柔含笑。
江風吹不儘,人間滄桑。
凡心安者,何處又不是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