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天帝的確打亂了巡夜人的計劃。
魔域天道之中潛伏著的意誌他一直都是知道的,但是在此前這意誌隻是機械運轉著,所以隻要巡夜人能夠吞噬天道,就也能同時吞噬這道意誌。
但是西方天帝卻歸來了,還如此囂張。
這讓巡夜人不得不動用了自己的底牌和依仗,有那些經年的哀意和執念在,縱然是西方天帝也沒有任何得勝的可能!
而天道也應該為之退卻。
碎裂的聲音和雷霆的聲音同時響了起來,那張麵容幾乎在瞬間破碎,西方天帝的意誌隻逃出了小半,大半都被粉碎,而後伴隨著天道被紅月同時吸收!
她不甘的聲音也隻存在了瞬息。
“人族,怎麼還會有你這樣的後輩?”
“你說錯了。”巡夜人平靜地道,“我隻是一個不肖的先輩。”
西方天帝已然聽不見他的回應,也感受不到。
紅月在雷光中央,隱隱有些要變成雷光來源的樣子。
巡夜人操控著紅月的時候,也慢慢開始有些吃力了起來。
西方天帝的意誌已經被粉碎,但是最為艱難的本來也不是這道潛伏其中的意誌,而是規則本身的抗拒!
但即使是規則,在此時也被迫退讓一步。
“天地既然無用,就該讓位於人。”
巡夜人平靜地道,枯骨之上,從頭到尾,其實都不曾流下任何一滴眼淚。
就好像他再也不願哭泣,又或許是已經哭夠了一樣。
……
悲哀之意依然還縈繞在魔域之中,而且隻在魔域之中不曾散開。
因為魔域在此前封界,也因為紅月隻照耀著魔域。
薑小樓未動,其餘的修士也不曾有什麼動作。
久久以後,靈機閣主才試探地看向了薑小樓。
這或許是除了玄月宮中人以外唯一一個知悉究竟發生了何事的人,但是薑小樓也當然嘴很嚴,更難以解釋這一切。
她搖了搖頭,然後隻對明真道,“我要去瞧一瞧。”
既然已經塵埃落定,紅月之上那人的承諾也該兌現了,薑小樓也很想知道,他究竟是誰。
明真也能感覺到,所以他點了點頭。
薑小樓一路來到了夜空上麵。
那個模糊的人影似乎在靜靜等待著她,又似乎在注視著紅月之下的整個魔域。
其實這個人世間已經沒有任何巡夜人還在意的人,更沒有巡夜人的故人了。歲月更替,時序輪轉,唯有他一直枯守著,不願離去,也不敢離去。
但歌聲已經不再,哀傷也好像已然淡薄。
薑小樓靜靜地凝視著巡夜人片刻,又平靜地問道,“我應該認識你嗎?”
巡夜人看了她一眼,像是有一些無奈,但是素來冰涼的枯骨之上,卻有了一絲清淺的暖意。
他無奈地喊了一聲。
“薑師叔。”
薑小樓心頭一顫。
骨骸之上被薄薄的血肉覆蓋著,讓她能夠認出這張臉來,但是她卻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巡夜人還在看著她。
薑小樓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對於巡夜人的認知都是錯誤的——不是他,而是她。
而且,是一個她絕想不到的人。
“怎麼會……是你呢?”
巡夜人曾經自稱薑小樓的故人,但是薑小樓所遇的人不多,而巡夜人在這世間的時間之久,隻能讓薑小樓確定她會是一個禦靈宗的舊人。
然而禦靈宗的弟子太多了,巡夜人又遮遮掩掩,薑小樓哪裡能從鬥篷和枯骨以及沙啞的嗓音判斷出來她是誰——更何況三萬年過去,巡夜人也不可能和從前相同。
但薑小樓的確在夢境之中曾經遇見過她,也曾經與她相識,或者說因此接觸到了她的真靈。
薑小樓當然也記得她的名字。
桑淩霄。
一個其實並不怎麼起眼,隻是在歲知的研究之中幫過忙的小修士。歲知光芒太盛,顯得他們都格外平平。
薑小樓對於她最深的印象,則是另一樁事情了。
“我記得你……是天然學派的擁簇。”
她不知怎麼想起來了這件事情。
所謂天然學派,桑淩霄曾經向薑小樓解釋過,就是天道自然的意思——這可和她現在親手碎裂天道的所作所為截然不同。
桑淩霄自己都不一定還能記住這件事情,聽到薑小樓提及的時候,愣住了片刻,而後無奈地笑了笑。
血肉隻是顯化了一瞬間,留下來的仍然是枯骨。從枯骨上麵露出來的微笑其實有些可怖,但是在麵對薑小樓的時候,其實已經足夠柔軟。
“人是會變的。”
三萬年的光陰,足以將人作鬼,若不是薑小樓提及,她哪裡還會想起來自己曾經篤信過這樣的一個學派呢。
薑小樓張口欲問,卻又驟然停住了一瞬。
枯骨瞧了一瞧她,“您為什麼不問呢?”
“那應該是很難過的事情吧。”
所以她不忍心。
“不難過。”桑淩霄道。
明明那樣的哀傷席卷了整個魔域,但是她卻還能朝著薑小樓平靜地笑了出來。
“對於我而言,那已經三萬年了,師叔。”
三萬年,悲怮的歌聲從來沒有停下來。
薑小樓不自覺握著拳。
夏無商從前對她提及光陰的重量的時候薑小樓隻會還給他一頓嘲諷,但是換做桑淩霄,薑小樓卻隻有純然的不忍心了。
是的,三萬年了。
薑小樓的一夢很近,但三萬年很遠,她所熟知的故人埋藏在時光之中,而她觸及的隻是徘徊不肯離去的真靈,以及這唯一一個苟延殘喘的鬼物。
“那一日,我也覺得很奇怪。”桑淩霄道。
她說的是薑小樓闖進夢中的時候。
那個遙遠的夢境裡麵,除了一些故去者越過時空的真靈以外,最容易被驚醒的卻是唯一一個還在九州的她。
但是或許美夢太容易讓人沉溺,薑小樓第二次出現的時候,桑淩霄才反應了過來。
無關什麼,不過是結局不同了罷了。
明明……隻有她一個人艱難的活了下來,並承載了所有的怨念與執念。
不論薑小樓有多麼努力,都改變不了這樣的結局。
“但謝謝您。”
讓她看到了另外一個,比從前要好上許多的結果。
“我什麼也沒有做到。”
薑小樓低垂著眼睛,嘴唇輕輕抿了起來。
桑淩霄看著她。
在那個夢境裡麵薑小樓是她的長輩,是禦靈宗主的弟子,但是在這裡,薑小樓確實還要比她小上三萬年的修士。
就算是放到這個年代,薑小樓其實也還遠遠不到要擔起責任的時候——雖然她已經主動做到了這一點。
所以她有什麼可以苛責薑小樓的呢?
“這些事情,本來不該留到現在的。”桑淩霄道,“但我也沒有辦法。”
她細細向著薑小樓解釋著。
“九州的分裂,是我有意為之。”
原因還是要落在西方天帝的身上。
在九州傾覆的時候,不隻是禦靈宗修士,還有許多不曾放棄的修士也全數戰死,桑淩霄隻是僥幸活了下來,藏在破碎的學宮之下,然後被留在了大夏的故土。
因為那樣深沉的哀傷,和她身上沾染著的死去的眾人的執與怨,讓她得以真靈蛻變,但也因為這樣近乎於偏執的怨念,讓她渾渾噩噩,不人不鬼。
她就這樣在魔域徘徊了數萬年,直到偶然清醒之時,察覺到了天道的異樣。
在離開九州之前,其實四位神帝各自都有各自的盤算,東方神帝留下了數額巨大的石像,北帝落下了自己的頭顱,南帝的謀算藏得最深,至今沒有浮現,而西方神帝則僅次於南帝。
在神祇裡麵,西方神帝或許也是最為聰敏的那一類。
她雖然不是人族,但也比東方神帝更加近乎於人族,所以她設下了對於人族修士和道韻的限製,而與此同時,潛伏的方法也比東方神帝更靈巧。
天道既是維護天地的規則,也是天地最大的漏洞,如果能夠讓西方神帝成功,那麼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在那時,桑淩霄被迫選擇了將天道分割——修真界的那一麵是純淨的天道和皎潔的月光,魔域這一側卻是西方神帝尚未歸來的意識,和怨生林海之中孕育著的紅月。
但是桑淩霄和那片怨生林海的力量其實並不足以支撐那麼久,這讓她又不得不選擇散播功法出去,以人來反哺紅月和林海,再以紅月與天道抗爭,最終吞噬天道。
這就是紅月之上的所有謀劃。
但一切的發展並不在她的預料之中,而她的力量也不足以支撐長久的清醒。
在大多數時間,她都徘徊在紅月上麵,意識陷入混沌,枯骨為所有同道唱著送葬的哀歌。
至於魔域的種種情勢的變化,更不是桑淩霄能夠完全掌控的,隻有玄月宮主,因為和紅月的關係太過緊密,所以才會在一些時候被桑淩霄借著月典來影響。
悲歌回蕩了三萬年,她也同時枯守了三萬年,若沒有薑小樓的出現,若沒有禦靈宗這一重的緣故,或許桑淩霄不會將內情告訴任何一個人。
是的,她從前隻是一個不被神祇放在眼裡的無名小卒,平平無奇的小修士,現在也不過是一個僥幸活下來,而苟延殘喘的鬼物罷了。
可是她從來都沒有辜負那所有人落在她身上的執念與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