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她從來都不覺得楚文茵會被美色所蠱惑,又或者會被神祇附身一樣,事實的確如此,但是若是她是主動的呢?
當死亡變得有價值的時候,那麼會有人主動選擇死亡也不奇怪了。
更何況,她或許已經準備了許多許多年——自那一夜的星光而始,自墮入魔域而始,她就一直在準備著這件事情。
“這不值得。”薑小樓徒勞地搖了搖頭。
如果隻是為了拖一個西方神帝的意識下水,這實在不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她似乎又看到了一個嘲諷的笑容,但是那個笑容之中,卻又有幾分得意。
“誰說隻是一部分的?”
薑小樓忽而一滯,像是有些不明白她這是何意,但是等到她明白之後,那樣的愕然卻再也止不住了。
“從化身重連到主體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從一部分意識牽連到全部,當然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了。隻要有足夠多的的鎖鏈,就可以完全禁錮。”
當然這兩件事情都不是什麼簡單的事,可放在她的口中,卻也並不是這樣了。
“現在呢,你還是覺得不值得嗎?”
薑小樓緊緊捏著自己的手指,然後搖了搖頭。
楚文茵的意思很明白,她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將西方神帝的意識與她同連,隻要赴死,那麼就是同歸於儘。
如果以價值來衡量的話,那麼這當然和值得,用一個人族修士換神帝,簡直是一筆大買賣。
但薑小樓還是不會這麼覺得。
一聲歎息從楚文茵口中響起,“所以說你總是這麼不聽話。”
“因為我從來不相信命運。”
而且下意識要和命運背道相馳。
“但是命中會有定數。”楚文茵看著她,眼神之中其實有一些薑小樓不能明悟的柔和。
“很多年以前我也這麼覺得,所以我來到了魔域,做了幽魂宮主,我把幽魂宮鬨了個天翻地覆,反複清洗,但都沒有找到注定會背叛的人。直到後來我終於明白,那個人其實會是我自己。”
“你瞧,這就是定數。就好像你現在正在想著所有的解決辦法,卻發現你隻能走向同一條路一樣。”
薑小樓頓了一頓,有些不悅道:“這條路又不是我要走的!”
楚文茵卻笑了。
“是啊,所以你想儘辦法在躲避著,你並沒有走到我給你的路上。”
薑小樓躲了,不然她會沿著青龍城的變故前行,這個時候說不定會在幽魂宮主持大局。
從這個方向走,她當然還會遇見被神祇附身的楚文茵,而後她也會勝,也會殺死她這個便宜師父。
這就是原本的命運。
但即使她選擇逃離,但在天眼城之中,除了提前開始了以外,也沒有什麼彆的變化。
就真的沒有辦法改變嗎?
“若你能夠聽話一點,那當然就不一樣了。幽魂宮會是你的,而你有最光明燦爛的前路,你會在整個魔域麵前殺死前任宮主,殺死一位神帝。”
這是已經給她鋪好的路。
薑小樓抿唇道,“這樣有什麼意思呢。”
“沒什麼意思。”楚文茵看著她,“早知道一切並不能讓蠢人變得更聰明,而聰明人隻會因為這件事情感到痛苦。但是好在我看得很遠,所以我也有足夠的準備的時間,一年十轉鎖鏈,百年就是千道,足夠鎖住一個神帝。”
“有的時候和命數開一個玩笑也不錯,但你該知道,這終究是我的命運。我的時間不多了。”
她把選擇擺在薑小樓的麵前,其實是一種無聲無息的逼迫。
這件事情原也不一定要讓薑小樓來做的,但從一開始就是楚文茵選中了她。
“沒辦法,誰讓我們這一脈的傳統就是欺師滅祖……”
她的話音猛然停滯住了。
魔劍顫動著,並不知是因為飲到鮮血而興奮,還是因為噬主而感覺到了激動。
薑小樓握著劍柄,平靜地讓劍峰穿過心臟的位置。
她的手很穩,一絲顫抖都沒有。
隱約的嘶吼聲和咆哮聲出現在了她的耳邊,但是薑小樓抬眼所見,卻是同樣的平靜神色。
楚文茵依然緊握著她的手腕。
“若神要你跪,你該如何?”
“殺儘諸神。”
“若天要你屈服,你該如何?”
“斬碎九天。”
“那麼,若是有一天,你發現世界上當真有你根本無法違逆的東西要你滅亡呢?”
“那就讓它去死。”
“現在,你出師了。”
這句話不像是欣慰,也不像帶著什麼慈愛或者憐惜之意,如果一定要說的話,就是憐憫更多。
薑小樓隻是覺得有一點冷。
應該下一場雨的。
這樣的時候,為什麼不肯落雨呢?
但冷意卻越來越深,直至透過骨骸,像是要隔著身體觸摸到她的四肢百骸,五臟六腑。
……
楚文茵鬆開了握著薑小樓的手腕。
薑小樓隻是隱約感覺到了嘶吼,她卻能夠聽得清清楚楚。
西方神帝不甘的咆哮聲音響動著,高高在上的神祇終於在一次栽了一個跟頭,上一次隻是頭破血流,這一次卻要傷及性命。
而楚文茵比夏無道還要更加狠厲。
夏無道力有不逮,所以隻能選擇在天外以劍意形成一道阻隔神祇的屏障。
但楚文茵不一樣。
許多許多年以來,她就在認真盤算著要如何置西方神帝於死地。當然四方天神皆是大敵,哪一個也不容小覷,可是西方神帝在魔域的盤算太過顯眼,被她在桃林之中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借著那一夢,要如何反擊似乎也很明顯。
掃清這個神帝是必須的,這一點現在的九州和薑小樓並不明白,甚至和她有著同樣經曆的四個人也不會明白。
但也沒有關係。
因為有她自己的籌謀就夠了。
西方神帝不擅攻擊,但是意誌在四方天神之中最強,也是最適合潛伏下界的,在那個桃林之中的命運裡麵也一樣,魔域災劫因此而起。
那麼她就要做那個最合適的容器。神鏡主是她的化身本來就不該是什麼秘密,主動將化神和主身相連的西方神帝才是真正走入了她的圈套之中。
而那上千道鎖鏈看似在大殿之內,實則從來都在她的心上,神像被鎖鏈禁錮,同時也會向著鎖鏈反哺能量,這最終會用來禁錮神帝。
這樣以來,其實接下來的事情就很容易了。神帝掌控了現任幽魂宮主的身軀,就必然會和薑小樓起衝突,而在那時,隻要光明正大地讓薑小樓弑師就是了。
這本來就是朱顏宮的傳統。
但薑小樓沒有沿著她給的路往前走,她也就隻好將寫好的劇目改一改,最後一折戲往前挪,其實無妨,但少了許多趣味罷了。
至於那高高在上的神帝是如何憤怒,如何咒罵,又是如何顫抖的,其實她也並沒有那麼在乎。
同樣的,她也不算在乎薑小樓。
魔域的傳統素來如此,從來沒有什麼師徒情誼,更何況薑小樓純然是被她逼迫。
即使這看起來是她把整個幽魂宮拱手送給薑小樓,也並不代表什麼。
楚文茵不再去看薑小樓,也不再去想著西方神帝。
她的眼神穿過了那在戰鬥之中已經一片狼藉的天眼城主府,像是要看向夜空,又好像要看向那天空之中不存在的星子一樣。
星辰指引著命運,但有時候命運卻會主動走向星辰的另外一側。
她一生都在和命數相糾纏著,但在這一刻終於握住了自己的命運。
一些人影恍恍惚惚出現在了她的麵前,又好像沒有。
前任朱顏魔尊,她的師父,真正的神鏡主,還有那個被神鏡主殺死的人……
她沒有騙任何人,他們都是心甘情願的。
而她也一樣。
世間本來沒有聖人,誰也做不了聖人。
而她也說不上有多麼喜歡九州——在年少時候看來,九州毀了便毀了就是了。
但不能毀在神祇手中。
而這一切也一樣,並非是為了什麼大義,如果當真要解釋,也隻是為了那一晚的星光。
她要愚弄神祇,要和命運開一個玩笑。
現在她做到了,所以,不會再有任何的遺憾。
……
楚文茵什麼話也沒有留下。
薑小樓也沒有說什麼,痛該是痛的,但或許是因為對這樣的痛覺早有預料,所以才會感覺到幾分麻木。
唯一的觸感來自於魔劍。
這把劍本就不詳,上一任朱顏魔尊也死於此劍,現在,它落到了薑小樓的手中。
楚文茵也已經徹底聲息全無,隻還留著淺淺的,帶著幾分狡黠,又有幾分得意的笑容。
以凡人之身算計神祇,且算計到了一位神帝的性命,所以這樣的得意也是應該的。
……
雨不曾落在天眼城之中,但是落在了幽魂宮內。
蘇正站在暴雨之中,雨水順著他俊美的麵容流了下來,和血混雜在了一起。
或許是因為雷雨的聲音太大,所以誰也沒有聽清楚那一聲悲怮的哀鳴。
又或許是因為蘇正已經殺了太多的人,而這些人甚至全部都是追隨他的。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發什麼瘋,也沒有人發現其實他一直在悄悄望向一個方向。
那裡有一隻破碎的眼睛。
甚至在不久之前他心中其實還是有些許的竊喜,但是在雨後喜意全無,隻餘下幾乎要在胸膛內燃起來的悲怮。
有些事情從來都是注定,他並不抗拒自己的命運。
但他寧願自己還是那個剝著靈果的人,葡萄也好,石榴也好,都是很好的。
而不是鮮血。
現在……您的願望終於實現了嗎?
……
靈機閣主感覺到自己的心臟也在瘋狂地跳動著。
她被攔在了天眼城主府中,而且能夠感覺到攔住她的不是天眼城的法陣,而是另外一種……
是薑小樓帶來的東西。
她不敢想象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要闖入進去,卻是靈機閣主也做不到的事情。
屠仙宮主試了一試,同樣無能為力。
玄月宮主沒有動。
那張終於離開了鬥篷的麵龐上麵浮現出了幾分悲哀和幾分了然,最終歸於靜默。
有一些默契其實並不來自於他,但是他卻能夠明了幾分,所以他不會動,隻是致以悲意。
隻有靈機閣主還在做一些徒勞的事情,試圖破開屏障,卻總是徒勞。
“宮主……”
玄月宮主搖了搖頭。
“那是她們師徒之間的事情。”
但真的就要像這樣不再插手,任憑事情發展下去嗎?
靈機閣主緊緊握著手指,不知道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魔域之外的人。
司徒聞天或許什麼也不知道,又或許……
她同樣悲哀地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司徒聞天的洞察能力,以及對於時局的了解都遠遠要更強過她,或許司徒聞天什麼都知道。
但她什麼也沒有做,因為她做不到,因為這的確不是她們的事情。
直到天光再次變換,那道始終不變的屏障才悄悄散開了。
靈機閣主已經冷靜了下來,可在看到那一幕她早有預料的場景之後,依然掩飾不住自己的愕然。
“界主……”
薑小樓平靜地回望了一眼。
靈機閣主敏銳地感覺到,隻是一日的光景,薑小樓就和她從前所見並不相同了。
她覺得自己應該說一些什麼,什麼都好。
但是她什麼也沒能說出口。
薑小樓拔出了魔劍。
那道血光映在她還有幾分稚嫩的麵容之上,讓靈機閣主感覺到了一陣腿軟。
薑小樓卻仿佛沒有察覺到。
她帶來的那個修士就在她的不遠處,卻沒有任何勸諫的意思,神色同樣異常平靜。
薑小樓轉過身來,隻是在宣告。
“現在,我是幽魂宮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