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恒啞然:“皇上近來讀了《過秦論》?”
趙宗冕笑道:“怎麼樣,朕這一身的才華氣質,你都看出來了?”
趙宗冕方才所說的那句話,出自賈誼《過秦論》,說的是強秦對付結盟來犯的各國之師,最後卻是“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於是從散約敗,爭割地而賂秦。”
顧恒心頭一動,趙宗冕卻又道:“‘秦有餘力而製其弊,追亡逐北,伏屍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強國請服,弱國入朝’……這寫得是秦對六國,但除去大天下外,又何嘗不能用在朝堂上?朕才繼位,就如同孤立無援的秦,被各強臣虎視眈眈,總想找機會叩關而攻之,等著吧,遲早讓他們知道執敲撲而鞭笞天下的厲害。”
顧恒愕然,然後笑著低頭。
趙宗冕忖度了會兒,又對顧恒道:“你去瞧瞧蘇霽卿現在乾什麼,要是得閒,就把他叫來。”
顧恒有些意外:“請蘇公子做什麼?”
趙宗冕道:“他畢竟在外頭走的多,有件事朕想再問問他。”
顧恒聽了這句,若有所覺,便出了勤政殿,往禦書房的方向而來。
還隔著一段距離,卻見蘇霽卿正出了書房的門,顧恒才要叫他,卻見蘇霽卿若有所思地轉身,像是有事一樣,往後去了。
顧恒皺皺眉,跟著走了數步,來到欄杆前,此刻蘇霽卿已經下了台階,而在前方牆邊上,卻赫然站著一個女子,瞧著打扮,卻是後宮的貴主。
蘇霽卿同她不知說了什麼,轉身便走。
那女子呆呆看他一會兒,臉上有些失望之色,也回過身往後宮的方向去了。
顧恒見狀,早抽身回到書房。
正裡頭傳來泰兒的讀書聲,念的是:“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
顧恒聽他童音稚嫩,朗朗上口,吐字清晰,他心裡很是喜悅,又不忍打擾,就隻在門邊靜靜看著。
略看了半刻鐘,身後有人道:“顧統領如何在此?”
顧恒回身,卻見蘇霽卿去而複返,顧恒才一點頭道:“皇上叫我來看一看蘇侍讀可有空閒,請侍讀過去一趟。”
蘇霽卿道:“既然如此,請稍等片刻。”
於是仍舊進門,到了泰兒跟前兒,俯身吩咐了幾句,像是布置功課,這才出門。
顧恒又看一眼那小孩子,卻見他甚是規矩地端坐在桌邊,並沒有好奇地搖頭觀望,如果是在以前,這會兒隻怕早就迫不及待地跳起來了,也早就發現他了,但是自始至終,泰兒都甚是專心斂神地讀書,竟連他來到都不知。
顧恒心中十分欣慰,但同時,又有一些淡淡的感傷,無法形容。
臨行顧恒交代門口的龍驤衛,讓好生看護太子,不得有誤,雖然如此還是不大放心,又特留了一個自己的心腹,這才陪著蘇霽卿一塊兒往勤政殿而來。
蘇霽卿道:“顧統領很是關懷太子殿下。”
顧恒道:“太子聰明伶俐,又是儲君,自然該加倍留心看護。”
蘇霽卿笑笑:“是啊。”
顧恒看他一眼,見他容顏清雅,神色淡定,便道:“自從蘇侍讀在太子身邊,太子的功課大有進益,這都是蘇侍讀的功勞。”
蘇霽卿道:“不敢當,隻是太子年紀漸大,不像是小時候愛玩,有很多道理不須人說他自己就明白了。”
顧恒其實很想問問他,當初一路從雁北到江南,他陪著西閒……接生泰兒、生死與共的種種詳細,但卻又知道,這些都是忌諱。
終於到了勤政殿,拾級而上的時候,正傳旨太監捧著給馮瀲楚的誥封往後宮而去。
門口內侍見兩人來到,早往內通報。
顧恒抬手示意蘇霽卿入內,想了想,自己卻並沒跟著進去,因為他已經知道趙宗冕傳蘇霽卿的用意。
已經入秋,天氣比先前略涼爽了些,風裡隱約有幾分薄薄地冷颯。
顧恒走到白玉欄杆前,情不自禁看向甘露宮的方向,澄黃的琉璃瓦在陽光下散發著刺眼的光芒,大朵的雲從宮闕背後升起,像是一朵朵巨大的團花在湛藍的天際綻放。
顧恒突然想:假如自己有蘇霽卿的那種機會,他會怎麼選擇?
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他絕不會像是蘇霽卿一樣輕易選擇離開。
隻可惜各人都有各人的命數,那樣的機會是輪不到他的。
不知過了多久,顧恒才醒悟過來,因為他聽見勤政殿內仿佛有熟悉的怒斥的聲音。
顧恒詫異地回頭:是趙宗冕發脾氣了?按理說不該才是。
想到蘇霽卿清雅的容色,顧恒到底不放心,便轉身走到殿門處,才要開門,就聽到裡頭是趙宗冕的聲音,喝道:“這兒還輪不到你說話,彆賊心不死的惦記,再敢癡心妄想不知分寸,朕就沒那麼念舊情了!”
門才開了一道縫,這話便從門縫裡撲了出來,猝不及防。
但對顧恒而言,這話卻不像是說蘇霽卿的,倒如同一記耳光狠狠地打在自己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