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開春之後, 太上皇連病了幾次, 有一回甚至昏迷了兩天。
太醫會診過, 言說太上皇畢竟年紀大了,加上又有每年春天必犯的咳喘之症狀,疾病已經在臟腑之中, 隨著年老而病情也越發加重, 可謂一次比一次凶險。
這種情況很難再用藥石回天,隻能稍微調養罷了。
所以西閒在聽太極宮來報說太上皇不好,卻也並不覺著意外。
又詢問是否向皇帝稟報, 亦說已經分頭派了人去, 西閒不大放心,便命讓甘露宮再派人往勤政殿走一趟。
去見成宗, 西閒心裡其實也有些忐忑, 原先每次都有顧恒陪著,總是有些底兒的, 可是……自從甘露宮那一夜後, 像是有什麼橫在心裡, 很放不下。
西閒覺著應該是自己多心了。
畢竟那時候情形危急,也許顧恒隻是擔心自己……如此而已,畢竟顧恒心儀的人是陸爾思,而且他還是趙宗冕最為心腹死忠的人。
但一種女人的本能, 卻讓她沒有辦法假裝當時自己什麼都沒感覺到。
這種事甚是微妙, 她不能明著詢問顧恒, 也無法做到暗示, 畢竟假如顧恒其實是無心的,那豈不是她在這裡自作多情,而且更加誤解跟侮辱了這樣忠心耿耿的人。
思來想去,西閒隻得儘量自省自警,減少跟顧恒的相處,就算不得已碰麵,也讓阿照等眾人均都在場,決不至於流露出讓人有任何錯想的地方。
雖然做足戒防,西閒卻寧肯是自己多心誤會了顧恒。
畢竟她是這樣的身份,趙宗冕又是那種脾氣,連蘇霽卿沒有成親進出宮禁他還不肯放心,倘若還有彆的事……西閒無法估量後果。
所以這次到太極宮,阿照本想去傳顧恒,西閒卻隻輕描淡寫地吩咐說不必驚動。
可西閒很快就會知道,她將為這個決定而後悔。
***
西閒駕臨太極宮的時候,養心殿內還有兩個負責看診的太醫。
太醫們見了皇後來到,均來跪地迎駕,西閒問道:“太上皇怎麼樣了?”
其中一人道:“回娘娘,太上皇方才咳喘發作,幾乎背過氣去,幸虧發現的及時,是臣等用銀針刺穴之法,才終於讓太上皇緩了一口氣過來,此刻正在裡間休養。”
正在這會兒,裡頭有太監出來,行禮道:“給娘娘請安,太上皇聽說娘娘來到,請入內說話。”
內殿,成宗原本躺在花梨木的長椅上,此時正由小太監緩緩攙扶起來。
太上皇的身姿比先前更加傴僂了,人也乾瘦了好些,胡須頭發也愈發稀疏。
他坐在椅子裡不說不動的時候,就仿佛是一具滄桑的木雕,又或者是一具屍首。
但當他轉頭看人的時候,細細端詳,他的眼珠卻透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跟猛獸蒼老卻仍未失去的威嚴。
就算知道麵對的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但任是誰看了這種眼神,都絕對無法小覷他半分。
西閒屈膝道:“臣妾給太上皇請安,您可好些了嗎?”
太上皇揮了揮手,身邊內侍們悄無聲息退後,他又道:“讓你的人也退下吧,我有幾句心腹的話要跟你說。”
西閒回頭,阿照麵有為難之色,卻也終於同眾宮女太監們退了出內殿。
見人都去了,太上皇才道:“方才一隻腳又踩進鬼門關裡去了,幸好太醫救的及時,不然皇後來了後,所見的隻是一一具屍體了。”
西閒道:“太上皇安心靜養,定可無礙。”
太上皇笑道:“不必說這些好聽的了,我這把年紀,能多喘一口氣,都是白得的,不過,能多喘一口氣,也是多受一份罪而已。”
西閒無言以對。
此刻小太監送上湯藥,太上皇喝了口,皺皺眉,手一動想要把藥還回去,卻不知為何,又重新舉起來,慢慢地喝光了才罷休。
小太監端了空碗同樣退下後,太上皇道:“可有什麼辦法,畢竟還有一口氣在,而且如今除了自個兒,還有誰可以依靠呢。”
西閒微微一笑,每次跟這位老人對話,都讓她有莫名的如坐針氈之感,幾乎想要立刻離開。
太上皇卻忽然說道:“比如像是柳姬,本來我對她寄予厚望,沒想到還是個臨陣倒戈的,其實早有征兆了,以她的能耐,本來是從不失手的,可是從雁北你死裡逃生,到吳貞錯喝了給你的那杯毒茶……我就該看出來她指望不了了。但是,我身邊的人都給宗冕除的差不多了,隻能有一個用一個罷了。”
西閒本要離開,突然聽他提起此事,略覺詫異。
太上皇說完後,喘了一會兒。
“你大概不信我的話,那是因為你不知道她是怎麼給訓練出來的……”雙眸微微一閉,像是在回想往事,太上皇道,“那是我親自選的一批刺客人選,從會握刀的時候他們就會殺人,後來我知道章令想安排人進雁北王府,於是便派了她去接近章令,果然不負我所望。”
西閒聽見那句“從會握刀的時候就會殺人”,暗中咬了咬唇。
“她怎麼居然沒有對你動手,我真的甚是好奇不解,”太上皇想了會兒,“起初我以為她跟彆的女人一樣……也許是迷戀上了宗冕,但是最近我才總算想明白了,她的確迷戀上一個人,隻卻並不是宗冕。”
西閒略有些不安,強忍住要接口的衝動。
太上皇冷笑道:“現在我已經不是皇帝,又沒有其他得力的人了,如果是在以前,必然叫她生不如死。”
沙啞的聲音裡蘊含著明顯的恨意跟寒意。
西閒竭力沉默。
太上皇卻凝眸看向她:“好了,你大概覺著這些事太無趣了是不是,那就不說了。不如……說點彆的。”
西閒聽他不說,本要借機告辭,沒想到他話鋒一轉。
“說點什麼好呢,對了……”太上皇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最恨的人是誰?”
西閒苦笑:“是……臣妾嗎?或者說,是皇上。”
“我雖恨你,還有宗冕,你們卻還不是排在第一位的,”成宗笑道,“我最恨的那個人,是顧恒。”
西閒的心瞬間一悸:“顧恒?”
“當然是顧恒,”太上皇啞笑了兩聲,“如果不是他,當初宗冕人在宮中,又怎麼會那麼輕而易舉地反敗為勝呢。就算他有三十萬雁北軍做後盾,但至少……在雁北軍有所行動之前,他早就給拿下、或者給殺了。”
西閒承認這話是對的,顧恒是趙宗冕最令人無法揣測的一步棋,也是刺進太上皇胸口的一把刀。
殿內的藥氣彌漫,跟太上皇沉重沙啞的歎息聲交織在一起,空氣稀薄的令人不能儘情呼吸。
太上皇道:“顧恒跟宗冕從小一塊兒長大,也不知他們兩個是從什麼時候交了心的,但在彆人看來,他們兩個從來都針鋒相對,年少的時候朕叫他們比武,都是一副想把對方弄死的架勢,有一次如果不是朕及時喝止,宗冕就把顧恒殺了。”
西閒一驚。
成宗卻微微閉上眼睛,回想起當初時候的那一幕,那兩個少年在練武場上,每一招都像是生死之爭,在趙宗冕向著顧恒擊出那致命一拳之前,趙宗冕身上也傷痕累累,鮮血淋漓,那是拜顧恒手中的劍所賜。
不錯,起初兩個人手中都有兵器,卻因為打鬥太過激烈,兵器給碰飛,剩下的隻有拳腳之爭。
成宗突然想:要是當初自己沒有及時叫停,結果會怎麼樣。
“隻能說,我願賭服輸罷了,誰叫我那麼信任顧恒,”太上皇歎了口氣,“聽說他最近成親了嗎,對方還是陸康之女。叫什麼……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