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安慰自己,這就是她身為公主所必須付出的代價,畢竟她享受的多,那麼災難一來,失去的自然也多。
可如果是這樣的話——
那個農婦又怎麼說呢?
她一生貧苦,沒有享受過樂安曾經享受過的任何榮華富貴,她也與人為善,連對待搶了她孩子吃食的小偷都那樣心軟溫柔,可是,戰亂一來,她也絲毫逃脫不掉。
僅僅是一場兵亂,便將她所在的村莊洗劫一空,樂安派去的人去找時,隻看到已經燒焦的空空無人的村莊。
不止她死了,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父母親人,都死了,死在了戰亂裡,死在樂安有能力報答她之前。
“我欠她的,永遠都還不了了。”
樂安咽下最後一口麻葉兒,噴香的味道口腔發酵,品到最後,竟完全感覺不到香,反而隻覺得一股揮之不去的焦苦味兒。
*
之後兩人誰也沒有再說話,沉默了許久。
樂安仍舊往前走著,也沒有再買什麼東西,對大街上形形色色的攤位百貨也不感興趣,她隻是走著,一直往前走著,走到雙腿發疼發酸也不叫一聲。
直到走出鬨市,走到人跡越發稀少的坊市。
樂安忽然站定,看了看四周,轉身對睢鷺道:“我再帶你去一個地方。”
睢鷺點頭:“好。”
於是樂安在前麵帶路。
但她這個帶路人有點兒不靠譜,很是找不準路,一邊走一邊四處打量,走了好幾次彎路,最後終於憑著記憶,憑著周圍越來越荒涼的場景,確定了自己要找的地方。
然而到達的地方,也早就不是當年的模樣。
“這裡,以前有一間小茅屋,茅屋前是一片荒廢的空地,上麵長滿了雜草,後來我找來了菜種子,在空地上種下種子,沒多久就長出了綠油油的小苗,看,就像現在一樣——”
樂安指著眼前一大片整齊油綠的菜畦,對睢鷺說道。
沒錯,這裡,就是曾經她和齊庸言相遇的地方。
隻不過,她記憶裡那間簡陋的茅草屋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間方方正正的土屋,而土屋前,是一大片整整齊齊,綠意盎然的菜地。
這片土地本就肥沃,不然也不會長滿雜草,但那時,因為戰亂,茅屋原本的主人都不知道去了哪裡,茅屋被回不了家鄉的齊庸言暫占,住下,但齊庸言不善農事,於是那片地便荒廢了,直到後來樂安撒上種子,但很快——隨著她離去後,那片菜地應該也很快又荒廢了吧。
而如今,天下承平已久,京城人來人往,於是茅草屋換成了土屋,新的主人來此,將荒廢的土地重新翻整,開墾,除去雜草,灑下種子,才有了眼前這一副景象。
雖然看不到當年的舊景象,似乎應該有些人事皆非的感慨,但其實,樂安覺得這樣似乎更好。
菜地的主人似乎不在,樂安走到菜畦間也不見人出來。
樂安便慢慢往裡走,看著腳下這些生長地旺盛的蔬菜,仿佛看到很久以前,那個“臻臻”為了證明自己不是一無是處吃白飯的,努力開墾荒地,除草種菜,做著一切以前從未做過的事。
然而終究也不知道,那片她親手開墾的菜地最後怎樣了,那些蔬菜最後有沒有填飽誰的肚子,又或者如那個炸麵葉兒的女子一般,消失於戰亂的踐踏中。
以前和齊庸言在一起那麼久,竟然也忘記問他。
是啊,那時候她和他心裡都裝著太多事,那還有心思惦記著一塊小小的菜地?
樂安笑笑,隨即突然停下腳步。
一隻體表青翠碧綠的螞蚱,突然從菜葉上,蹦躂到了她身上。
樂安屏住呼吸,忽然出手,以閃電般的速度將其捂住。
“抓到了!”她興奮地喊了一聲,隨即扭頭對身後的睢鷺道:“這個也可以吃,把頭去掉,身子和腿一烤就可以吃了,可香了,你知道嗎?”
睢鷺不意外地點頭,長在鄉間的孩子,自然知道這種“小零食”。
但金枝玉葉的公主卻是不應該知道這些的。
然而事實卻是她知道,不僅知道,而且還肯定吃過,不然不會知道的那麼清楚。
那麼又隻會是那段時間裡的經曆。
果不其然——
“……從那個炸麵葉兒的農婦家中離開後,我不知道去哪裡,走著走著,就遇到了一波流民,他們原本是京畿附近的農人,實在活不下去了,便結伴到京城找活路。”
“……一路上乾糧早就吃光了,隻能看到什麼吃什麼,比起野菜野草,這種螞蚱已經算得上難得的美味了,因此,如果找著了螞蚱,甚至會發生爭搶,甚至……死人。”
樂安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螞蚱。
這隻螞蚱長得很是肥大,幾乎有她半根中指長,小指肚粗,兩隻後腿也很強健有力。
放在當時的流民群裡,這簡直就是上好的加餐,活生生的肉。
事實上,她說的還算是保守了,流民吃螞蚱時,哪裡還會在意什麼去不去頭,直接連頭烤了一起吃,一片翅膀都不給浪費,隻不過她聽那些流民裡的人說,他們以前沒流浪時,也會捉了螞蚱,去頭烤了吃。
隻不過,那時是打牙祭,解饞,吃著玩,而後來,是為了活命。
多可笑哪。
一個人,一個重逾百斤,一個頂天立地的人,竟然要靠一隻尚不及自己指頭大的小蟲子活命。
樂安捏了捏那隻可憐的螞蚱,螞蚱渾然不知自己的命運如何,隻知道奮力地掙紮著,弱小,無力,卻又生機勃勃。
樂安鬆開手,螞蚱立刻彈跳而出,眨眼間,翠綠的身子沒入菜畦裡,再也找不著蹤影。
身後突然又傳來睢鷺的聲音:
“現在,再不會那樣了。”
“你所經曆的那些,不會再發生了。”
樂安轉頭看他。
睢鷺仍然捧著那一大紙包麻葉兒,樣子看著有點兒傻,但他看著她,眼神無比認真。
“如今一切都已經變了。”
“人們不必擔心一生辛苦所得被一場戰亂隨意奪去,不必擔心亂兵過境家破人亡,天下太平,人民安居樂業,炸麻葉兒可以放芝麻,五十文可以買上一大包,荒廢的土地也種上了種子。”
“而這一切,是你的功勞。”
“你欠那個婦人的永遠還不上了,但是你用努力,給了更多人更好的生活。”
“你不必愧疚,不必遺憾,你已經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
樂安定定地看著他。
然後突然——
“噗!”
“你在安慰我嗎?”她問道。
睢鷺不說話了。
樂安“哼”了一聲。
“你安慰人的功夫真差勁。”
她有自知之明。
如今的天下,她固然出了一份力,但又如何能說出“都是她的功勞”這種話呢?未免太自大也太不尊敬那所有為這天下蒼生而努力的人們了。
還有,說到時移世易,今時已不再是往日……
這個的確,今時今日,的確已經沒有大的戰亂,她目之所及的一切,也儘是一片繁華景象,可是,也隻是目之所及啊。
她當然還清晰的記得,在她仍在高位時,每日每日都要解決的無數天災人禍,在那些她看不到的地方,無數偏遠的地方,仍有無數懸而未決的難題等待著被解決。
甚至哪怕是這裡,天子腳下的京城,真就清明朗朗,一派無暇了嗎?
當然不是。
一切平靜的水麵下都暗藏著湧動的深流,執掌天下者,就仿佛抱獨木涉江,每前進一步,都有可能被浪打翻,平靜的水麵突起波瀾。
“但無論如何,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睢鷺又輕聲道。
這次,樂安沒有否認。
“嗯。”
她甚至點點頭,“我也經常覺得,自己做的還不賴——起碼比我以前想象的自己,要強得多。”
一道菜畦走到儘頭,儘頭是一棵老槐樹,此時濃蔭碧綠,灑下一地陰涼,樂安便走到樹下,也不墊什麼,便直接坐下。
睢鷺也陪著她坐下。
他坐下後,樂安便扭頭問:“你知道,以前的我——是說七王之亂以前——是什麼樣子的嗎?”
睢鷺點頭,但隨即,又搖搖頭。
點頭是因為,這些天他從冬梅姑姑、從聶謹禮等人口中,也聽說過了不少樂安以前的事,其中就有七王之亂,甚至她未出嫁之前的事,所以他算是知道。
但又搖頭,是因為,他聽到的那些,到底隻是旁人旁觀中的她,隻是她展現出的小小的一麵,具體真正的那時的她是什麼模樣,他並不知曉。
樂安舒一口氣,並起雙腿,下巴放在膝蓋上。
“在七王之亂之前,我可能就是個傻子吧。”她說。
“那時候,我是公主,樂安公主,深受父皇寵愛的公主,我的親生哥哥又是嫡長子,未來會是名正言順的皇帝,所以我很早就知道,我這一生都會順順當當,享受萬千寵愛。”
“我長得又好看,誰見了都說我好看,十二歲時,我第一次在曲江宴露麵,就讓那些舉人學子驚歎,為我寫詩做賦,讚歎我的美貌——在我那麼多姐妹裡,我可是唯一一個有這種待遇的。”
“於是我飛揚跋扈,我得意洋洋,我每日吃喝玩樂,再把自己打扮地漂漂亮亮,做幾首歪詩,說幾句好話,贏得無數人讚美,我開心,彆人也都開心,大家都開心,沒有人不開心。”
樂安伸出手,撫了撫自己濃黑俊秀的長眉,仿佛在以手做筆描眉一般。
那些年,未出嫁前和剛出嫁後的日子,她便是這樣,天真爛漫,無憂無慮。
像個快樂的傻子。
“可是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她笑著對睢鷺道。
後來,後來就是七王之亂,是那完完全全改變了她一生的幾年。
曾經的一切都轉眼消散如雲煙,曾經她以為的理所當然變成了遙不可及,而曾經的遙不可及,成為她每天必須麵對的生活。
“最難受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活著,我總是想著,我為什麼還要如此苟且地活下去?”
胞兄死了,皇嫂死了,昔日熟悉的人們一個個都死了,甚至流亡路上,無數萍水相逢的人們也都死去了。
隻有她還苟且活著。
若說是為了侄兒,其實也不是。
不管是李承平本人,還是世人,哪怕最討厭最想她死的人,也都不否認她在那樣一個亂世中無怨無悔地養活一個嬰兒的恩義,更有無數人,讚揚稱頌她的慈恩大義,將她視作“母愛”如山如海的象征。
可是隻有她自己知道,她才沒有彆人說的那麼無私偉大。
歸根到底,她那時也不過是個還未生育的年輕女孩子,而李承平,也不過是個剛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在那之前,她甚至都沒見過他幾麵,又哪裡來的深厚感情?
痛苦絕望時,她也曾無數次想著,拋下那個整日哭鬨不休的嬰兒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再也不用受這折磨了。
可是不行。
不是不能扔掉那個嬰兒,而是不能死。
起碼不能那個時候,那樣窩囊地死。
她享受了人間頂級的榮華富貴,也看過了人間的最陰暗的慘狀,她的人生如從高山傾瀉的溪流,本以為自己世間獨一無二,可直到彙入大海,方知以前的自己多麼渺小無知。
她開始思考自己活著的意義。
她需要尋找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她想啊想,想啊想。
然後她看到那些身處泥濘苦苦掙紮的人們,看到曾經對自己伸出援手轉眼卻遭厄運的人們……她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
然後她想起少年時,跟著崔靜之讀書,他覺得她是個女孩子,反正以後都要嫁人生子,不用忌諱什麼,於是便想起什麼教什麼,於是便教她為君者的責任,教她何為國,何為家,何為以天下為家。
卻同時也會說,你是女孩子,是公主,不需要操心那些事。
可是,為什麼不需要操心呢?
災難來臨時,難道命運就會因為她是女孩子,是公主,而格外寬容一些嗎?
當然不會。
她已經無比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
於是,她終於想到了。
她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和——意義。
她不想再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卻又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
她想做一點事,做一點能讓很久很久以後,久到李臻已經已經變成一個頭發花白、牙齒掉光的老太太的時候,提起往事,卻仍能自豪地說出“我這輩子乾得不錯,沒白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