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最近疏於鍛煉, 走了那麼久路,樂安的雙腿已經酸地不成樣子,於是回程的時候, 樂安捶了捶腿, 睢鷺見狀, 二話沒說蹲下身。
“上來。”他說。
樂安停下捶腿的手,挑挑眉:“你背得動?很長的路哦?”從公主府到這裡,他們幾乎穿過大半個京城,光是走過來就已經腳疼腿麻了, 就算他身體好, 能背她一會兒, 但這麼一長段路都背著的話,怕不是要累趴。
然而少年不領她的情。
“嗬”一聲,“你這是在瞧不起我。”
樂安:……
“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說罷, 便真就不客氣地跳上他的背。
少年穩穩地將她托起,邁開步子,步伐穩健地走向來路。
他們走過那畦青翠碧綠的菜田。
“其實想想我哪裡是無事可做,分明有很多事可以做。”樂安舒舒服服趴在少年背上, 開始嘀嘀咕咕。
“你看這菜田——當年在這裡種菜時, 其實我還挺開心的。”
“灑下種子,不久之後就有青青的小苗長出來,用心對待它,它就會長大, 給人以回報。”
“當時我覺得可稀奇了。”
“可惜後來走地匆忙,終究沒有看到它們長大。現在想想都還很遺憾——所以, 我就想啊, 要不然回去我就在府裡再種點菜?嗯……越想越覺得是個好主意!說不定我能成為第一個靠種菜名留史冊的公主?”
睢鷺回答:“嗯, 可以試試,而且我可以跟你一起,我在家鄉的時候,也幫我娘種過菜的。”
雖然隻是幫著踩了踩土。
但也算種過。
“好!一言為定!”樂安開心地手舞足蹈,仿佛已經看到了夫妻倆一起躬耕種菜的場景似的。
到時候消息傳出去,會讓很多人嚇一跳吧,不知道又會說什麼閒話,哈哈哈。
……
走出那片菜地,走過人跡荒涼的清冷坊區,終於又走回到鬨市。
此時天色已近傍晚,鬨市卻仍舊熱鬨,睢鷺背著樂安從鬨市穿行而過,俊俏少年和美貌婦人的組合,猛一看像姐弟,然而兩人親昵的動作卻又似乎超出了姐弟的範疇。
許多人的目光好奇而驚疑地望過來,驚奇於他們的麵容,好奇他們的關係,。
但睢鷺和樂安都仿若未見。
睢鷺的步伐依舊很穩,一點沒磕絆,樂安在他背上,安逸地幾乎快要睡著,直到走入這鬨市,街道兩旁各種香味混在一起才突然清醒過來。
看著街道兩旁各種各樣的店鋪,她又冒出許多點子。
路過書鋪——
“說不定我可以鑽研學問,立誌成為一代才女?我當年念書的時候,先生,就是崔靜之,你知道吧,他經常說我文思跳脫,解讀經典常有驚人之語,能想常人所不能想,我的文章,等閒人無法卒讀——嗯,我就當他是誇我了,能有驚人之語,能想常人所不能想,就說明我有常人沒有的才能嘛。”
睢鷺輕笑一聲。
“哎,還是算了。”過了書鋪,樂安又懶洋洋趴平,“我怕我寫出來的文章,會氣死翰林院那群老頭子。”
“氣氣也好,能被氣到,說明他們該被氣。”睢鷺道。
“哈哈哈!”樂安放肆大笑。
路過一群追逐打鬨的孩子——
“或許我還可以辦個學館?”樂安又道。
“不用像三館六學那般讀聖人經典,”說起這個,她有些興致勃勃了,“隻要教他們認得一些字,識個數,然後教他們各種討生活的技藝。當然,這樣的話學生也不是從官員子弟中招收,而是麵向平民百姓,甚至那些無父無母的孤兒,到時全天下——”
她突然頓住。
“嗯?”睢鷺疑惑出聲。
“沒什麼,算了。”樂安又百無聊賴地歎口氣,“我不喜歡小孩子,那麼多小孩子多煩哪,算了算了。”
睢鷺腳步微頓。
從她和公主府那些下人的孩子相處時的情形看,她可沒一點討厭小孩子的模樣。
是因為……辦學館有收攏人心之嫌吧。
就算教出來的隻是普通有些技藝又識字的人,但這些人最差也可以做個匠人,好點可以做吏員,甚至做些不入流的低品官,而這樣的人,少些還不起眼,數量一旦多——那甚至是可以動搖國家根基的存在。
所以她也不能做。
起碼不能大張旗鼓、放開手腳地做。
於是睢鷺也不說話了。
好在樂安並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結太久。
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街上其他東西吸引,想法一個有一個冒出來,不一會兒功夫,睢鷺便已經聽到她想做廚子、裁縫、鐵匠等等。
總之都不像是公主該做的事兒。
甚至還不如做學問寫文章來的靠譜。
就這樣不靠譜地天馬行空地想了說了一路,終於等到這條鬨市街道快走完時。
“其實,我能做、想做的,真的還有很多。”樂安突然說道,語氣不如之前那般輕鬆戲謔。
睢鷺停下腳步,看向她的目光所及之處。
——但那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木工鋪子。
但樂安卻看那個鋪子看得很認真。
“我書房裡那本記載水利灌溉器具的工書,你還記得嗎?”
睢鷺點點頭。
當然記得。
他還記得,那本書她做了密密麻麻的標記,甚至書頁都翻得卷了邊兒。
“那是有一年隴右大旱,地方官員上書請求賑災,而且說為了防止以後再發生水旱災害,需要朝廷撥款一大筆錢,還詳細列出了這些錢的用途,多少錢修堤壩,多少錢造筒車,多少堤壩多少筒車可以解當地水旱。”
“我那時什麼都不懂。”
“看那些錢的用途都清清楚楚,盧攸他們幾個又說,撥款賑災,興修水利是利國利民之事,於是我便準許了,撥了許多錢給隴右。”
“可是第二年,又一個地方鬨水旱時,我發現地方官呈上的錢款用途,堤壩和筒車造價,乃至用途,都與之前看到的不一樣。”
“我才知道我被當傻子糊弄了。”
“後來崔靜之跟我說,不獨君臣之間,官員之間,利用上峰不懂地方實務的漏洞,欺上瞞下早已是慣例,不然有些人又如何中飽私囊,損公肥私呢?”
“他讓我不必介意,說我已經做得很好了。”
“可是我又怎麼能不介意。”
“但凡我懂一點水利常識,也不會這樣。”
所以她發狠翻工書,做筆記,卻也不過是為了已經犯過的錯誤買單。
她低低歎了一聲。
睢鷺托住她雙腿的手緊了緊。
“其實我還有很多很多不懂的事。”
“我做的還遠遠不夠好。”
“以前我總覺得,要做的事太多,而時間根本不夠。”
她是趕鴨子上架一般站到那個位置的,因為對她的期望隻是做一個傀儡,所以,自然沒什麼人會特意教她怎麼做才是對的,怎麼做才能做好,看她犯錯也不會提醒,就連有著師生之誼的崔靜之,因為立場的不同,對她也總是多有保留。
於是她總是一個人,跌跌撞撞,苦苦摸索,從一竅不通到半知半解,無數次恨自己怎麼那麼無知那麼笨,總是被人耍地團團轉。
她恨不得把時間掰成兩瓣,恨不得化身兩人,恨不得回到少年能夠專心讀書的時候……
那時候她多希望,能多點時間讓她學習,好在下次做事的時候少犯點錯啊。
就像那次隴右賑災被坑後,她不僅看工書做筆記,她甚至還想去向那些專研工學的官員甚至胥吏請教,但是因為身份,因為時間,她也隻能想想。
“我其實不愛讀書,不愛學習。”
樂安閉上眼,隨著睢鷺走動的步伐一顫一顫,仿佛沉浸在夢境裡。
“小時候讀書,總是逃課,把先生氣地大罵,甚至主動請辭,後來跟崔靜之讀書,也隻是因為他不怎麼管我,所以那時候我總是不用心,最後除了幾句大話,幾乎什麼也沒學到。”
“可是當站到那個位置後,我發現我不得不學習,我發現我要學的太多太多了。”
“於是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勤奮好學,隻要有一點用處,我就想去學。”
“可我沒有時間。”
樂安睜開眼,薄暮時分的晚霞照在她臉上,落下一層輕紗似的紅暈,恍惚一瞥,美豔不可方物。
“但現在,我有時間了。”她說道。
雖然,如今再學那些東西似乎已經沒有了用處,但,就當是為了更清楚地看清這世界吧,就當是為她過去那段人生畫上圓滿的句號吧。
——就算隻是打發這空虛到讓她恐慌的漫漫時間也好。
隻要有事可做就好。
*
“真的不累嗎?要不然我還是下來吧?”
“不累。”
“還有十條街呢。”
“不遠了。”
“突然感覺……我這樣好像倚老賣老哦。”
“不,是我在尊老愛幼。”
“——你說誰老?”
睢鷺即答:“我老。”
“哈哈哈!”
傍晚時分,京城的大街上,俊俏的少年背著美貌的婦人,兩人頭頸相依,時不時說著話,婦人時不時發出不顧形象的大笑,驚飛路邊屋簷上棲息的雀鳥。
不時有行人或騎馬乘車的人朝兩人投以審視的目光,越到公主府,行人越少,騎馬乘車的人越多,而看到兩人樣貌後,認出的人也越來越多。
起初還無人敢認,有個騎馬的公子哥兒跟他們順了一條街的路,便愣是讓那膘肥體壯的千裡駿馬慢騰騰如老牛散步般,好維持跟那兩人同樣的步伐,公子哥兒就騎在馬上,側著身,歪著脖子,一個勁兒地朝他倆瞅。
樂安睢鷺全當他不存在,仍舊說說笑笑。
直到一條街走到儘頭,眼看睢鷺兩人往左轉,而公子哥兒要往右轉,正要分道揚鑣之時,公子哥兒終於忍不住。
“公、公主……殿下?”
他試探地叫了一聲,樂安下意識地望過去。
那少年公子立時瞪大眼。
“公主,真、真的是您?!”
樂安看著少年,覺得他好像有點眼熟。
“你叫什麼名字?”
這話就相當於是承認身份了。
少年激動地立刻翻身下馬,先是朝樂安規規矩矩行了禮,才道:“回公主,在下盧季雄,家父駕部主事盧立卿。”
盧立卿,不認識,兒子這麼大了才做到駕部主事,看來也是個不出頭的,不過聽這名字,便知道是跟盧嗣卿盧勝卿一輩兒的盧家人,而盧家人——
樂安又看看少年的臉,恍然大悟。
“宋國公府?”
“崔嫚兒小姐?”
這不就是前些天,那個跟崔嫚兒小姐訂婚不成反鬨崩的盧家少年嘛。
當時隻顧著看熱鬨,倒是沒太注意少年長相,所以才一時沒認出。
“是是!”盧季雄少年激動點頭,似乎很驚喜樂安竟然還記得他。
樂安嗬嗬乾笑。
“好巧好巧,幫我問你父親叔父伯父祖父好。”
誰知道他叔父伯父祖父是誰,反正通通問好就是了。
盧季雄少年又狠狠點頭。
寒暄問好之後便無話可說了,樂安自然不需要主動找話題,盧季雄倒是看看樂安,又看看睢鷺,嘴巴張張合合似乎很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憋住了,也沒問她為何身邊一個仆人不帶,反而被睢鷺背著走在大街上,然後很快跟樂安告辭。
“嗯,再會再會。”樂安很是慈祥和藹地跟少年揮手告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