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終於從熙攘的人群中緩緩穿行而過。
此時薄暮將近, 金烏西墜,西天萬丈豔麗的霞光灑下,灑在那遠去的十裡紅妝上, 於是紅妝益發瑰麗奪目,仿佛天邊遺落的一縷霞,飄飄然墜在這人間的街道上。
加之街道兩旁,即便送親隊伍已經遠去,卻仍雀躍激動、口呼公主尊號、久久不肯散去的洶洶百姓。
這一幕,足以讓任何人瞠目語塞。
而在這群激動的百姓之中,有一頂困在人群中紋絲不動的青氈小轎, 轎夫進不得退不得,沉默寡言滿臉難色地站在激動的人群中, 顯得格外地不入。
半晌,見小轎久久未動, 小轎裡鑽出一個人來,奴仆打扮的男人衝著轎子外吼:“讓讓, 都讓一讓哪!”
然而, 海浪翻湧時,一滴水再怎麼鬨騰又能被誰聽到,於是男人喊了半天, 小轎前的百姓一個都未散去,轎子仍舊進退不得。
男人看看已經不早的天色,以及那已經遠去的送親隊無,登時急了, 朝著最近的百姓便橫眉倒豎, 口出詈語:
“前麵的, 那誰?對, 就是你,說你呢,讓你快點讓開聽到沒?混賬東西,張大你的狗眼瞧瞧這是誰的轎子,這可是盧——”
話未說完。
轎子裡突然伸出一隻腳,快而準地一踢,準確地踢到男人的右腿膕窩處。
“噗通!”一聲。
男人仿佛滾瓜葫蘆似的徑直滾下轎,滾到剛剛還被他指著鼻子怒罵的百姓麵前。
“哈哈哈哈哈!”
四周沉默一瞬,隨即登時爆發出好不留情的嘲笑聲,就連抬轎的轎夫都忍俊不禁,生怕被男人看到,隻得辛苦地扭過臉憋笑。
男人丟了個大醜,然而爬起來後,看看那還晃動著的青布轎簾,知曉是轎子裡的主子踢的他,哪怕此時心裡再有怨恚也不敢露出一分來。
反而還揚著笑腆著臉,又巴巴爬回到轎子裡。
“相爺……”一上去,便巴巴地叫道,“是小人急躁了才一時失言,這不是看天色晚了,怕您趕不上樂安公主的婚宴嗎?”
轎子裡的男人,盧玄慎,閉眼不言,仿佛沒有聽見他說話似的。
男人討個沒趣兒,不由心裡暗罵倒黴。
男人是盧家的世仆,平日在盧家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跟著主人家出行,仗著盧家人的勢,即便是奴仆,卻也能在普通人麵前好生耍耍威風。
可自從這個盧玄慎升官拜相,回了盧家,他的好日子可就算到頭了。
為人又臭又硬像石頭,他往常那些萬試萬靈的馬屁全都拍在馬腿上,還動不動像剛剛那樣,明明是為他好,反而自個兒遭了秧。
樂安公主大婚,哪怕是盧家這般人家也不能怠慢,如盧家老太爺盧攸,也是一到點便啟程赴宴,偏偏這位盧家的新相爺,硬是要待到平日下衙的時辰,才慢悠悠出來,幸好老太爺有先見之明,一早派人來接他,不然男人真害怕這位新晉盧相會直接走路去赴宴,那才真是黃花菜兒都涼了。
——雖然這會兒也沒好多少。
本來小轎好好走到一半,盧玄慎聽到送親隊伍在隔壁街路過的聲音,便令轎夫調轉方向,專門來到這條人擠人的街道,像個普通百姓似的看樂安公主的送親陣仗。
看也就看了。
可這會兒眼看時間這麼晚,樂安公主的隊伍都要走完過場,又回到舉行婚禮的公主府了,可他們卻還困在這群愚民人群中,他為盧玄慎著想,訓斥擋路的刁民何錯之有?
男人委屈又憤憤地如此想著,然而看著轎子裡,盧玄慎安靜不言的臉,卻也不敢再說什麼。
——今時不同往日哪。
如今的盧玄慎,可不是當年那個人人可欺的“小雜種”,為了自個兒的身家性命和前途著想,男人十分有自知之明地閉上了嘴,陪著盧玄慎一起當鋸嘴葫蘆,沉默是金。
這一沉默,就一直沉默到公主府。
因為街道堵塞的緣故,盧玄慎的小轎是直到送親的隊伍繞了一圈,從公主府到睢鷺那處小宅子,再從那所小宅子回到公主府,並且一對新人下馬下轎,新人開始行禮時,盧玄慎才道。
盧玄慎到時,那對新人正在拜天地。
“一拜天地——”
禮官拉長的調子如西天落日落下的光,平平穩穩,悠悠長長,而那對新人,則在這拉長的聲調裡,躬身下拜。
紅男綠女,一雙璧人。
盧玄慎沒有出聲,更沒有讓奴仆通秉,隻是在儐相引路下,悄悄來到男賓待的席間,中途經過拜堂的青廬,他隻遠遠望了那對新人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雖然貴為丞相,但許是今日席間太多太多貴客,簡直無一不貴,乃至公主府的下人,甚至其他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盧玄慎的到來。
還是帝師王銑,見盧玄慎朝自己走來,便招了招手,隨即示意他看。
“敬貞,你看。”他指著那些觀禮人群中,許多下衙後趕來婚宴,是以連官服都尚未來得及換的朝廷百官。
“今日京城權貴,怕是全都雲集於此了啊。”
盧玄慎沒立即說話,隻是看看那些官員們。
的確,不獨聶謹禮那些向來親近她,或者說明目張膽就是她手下心腹的,今日的樂安公主婚宴,幾乎出動了整個朝堂。
世家、寒門、清流……
在帝王無上的恩寵加持下,誰都明白了帝王對這位有著養育之恩的大長公主的態度,於是不管過往有多少齟齬,亦不管私下有什麼恩怨,·此時此刻,人人都是一副慈善親切的麵龐,仿佛人人都是那對親人的至親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