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玄慎看著那位樂安公主走向他。
她今日穿了條紅裙, 上著金銀粉繪花薄紗披帛,紅色楓葉卷上她衣裙,卻不及她裙紅,衣裙裹束之外, 胸前與脖頸露出大片白膩, 如雪霽初晴後, 晴日照耀的雪地一般刺眼分明。
她身後的小吏已看直了眼。
就仿佛許多年前。
僅憑美色便名動天下的樂安公主, 輕顰淺笑便惹得滿京少年人魂失魄予。
歲月似乎格外優待她,並未在她身上留下什麼蒼老和醜陋的印記。
但又分明不一樣。
起碼,許多年前的樂安公主, 不會這樣笑著走向他,輕啟朱唇,喚他:“盧大人。”哪怕在他們距離最近、在她是他名義上的兄長的妻子時,她也隻曾遠遠地、遠遠地, 向他投過來一瞥。
帶點好奇, 帶點憐憫, 就仿佛走在大街上,看到一條滿是膿瘡的癩痢狗, 人人厭惡它、欺侮它、朝它扔石子, 而“有善心”的, 便不朝它扔石子, 而是遠遠地, 用那雙漂亮的眼睛, 憐憫著它。
可她卻不知道,那條狗, 寧願她也和其他人一樣, 朝它狠狠地扔石子。
也不願她看著它的醜態憐憫它。
“盧大人好有閒情。”她笑著, 又開口,眉眼神情無一絲不漂亮,“皇上授您以本次科考監察之職,您不去監察考生,倒是有閒情在這裡看風景。”
“公主,臣並沒有在看風景。”盧玄慎眉眼低垂,言語謙恭。
樂安挑眉不信。
他沒看,那她感覺到的那強烈的、赤/裸/裸的讓她如芒刺在背的視線,又是哪來的?
當然她不能直接這麼說,於是隻好扯了個看風景的借口,好歹算給他個台階下,結果這人可真是,竟連看風景都不肯承認。
樂安都快氣笑了。
她並未掩飾自己的情緒,那生氣乃至不屑的神情清清楚楚地浮現在她臉上,讓她雪白的臉上添上一絲微微的紅暈,眉眼也相比方才閉目信步遊走在紅楓庭院中的模樣,更加生動了許多。
看上去更像一個普通女人,而不是那個執掌朝政十餘年,乃至對總攬天下政務的尚書省、竟熟悉到閉目能行的、權勢滔天的,公主。
盧玄慎眉眼低垂,言語謙恭,“下官隻是途經此處,並非特意來看風景,再說,此處是尚書省官署,哪來的風景可看。”
樂安挑挑眉,偏要跟他杠,側身指向身後那棵百年老楓樹。
“這楓樹,盧大人不覺得美嗎?這不就是風景?我以前,倒是常常坐在樹下看楓葉,覺得此景甚美。”
“那是公主品味高雅,下官愚笨駑鈍,自然比不得公主。”
“嗯?”
樂安又挑起眉頭。
“盧大人這話說的……您這都拜了相的人要還愚笨駑鈍的話,那天下還有幾個聰明人?況且——要真讓個愚笨駑鈍的人做了宰相,你這意思是皇上也是個笨蛋,才選了你這個笨蛋做宰相?”
盧玄慎彎腰長揖:
“臣失言,臣不敢,請公主恕罪。”
可聲音裡卻沒一點不敢一點請求恕罪的樣子。
樂安鼻間輕哼。
“盧大人愚不愚笨本宮不知曉。但——”
“卻實在是個頂頂無趣的人。”
盧玄慎不做聲,仍彎腰作揖。
說他無趣,他還真就將無趣貫徹到底。
樂安是寧願跟人吵上三天三夜,也不願跟這樣看似軟和,卻實則軟硬不吃,認準了死理兒便一條道走到黑,旁人說什麼都於他如浮雲的人打交道。
你說什麼人家都當你放屁,還打什麼交道哪?
以前也沒看出來是這麼個人啊?
樂安納悶地想著,也懶得再理會他,轉身便想往耳房走。
然而——
“公主。”
身後卻又傳來盧玄慎的聲音。
樂安回頭看他。
有風從遊廊下穿過,吹地盧玄慎那身富貴無比的深紫官服獵獵作響,也更添一分氣勢,而他在遊廊上,樂安在遊廊下,加之兩人身高的差距,便使得他低頭向下看,而她抬頭向上望。
而他那看著她,審視打量的目光,更加劇了這種視線高度差距帶給人的不安感。
樂安皺皺眉。
“怎麼,盧大人還有話要說?”
“不……”盧玄慎低下了頭,收回那審視打量的目光。
他又彎下腰:
“……下官,恭送公主。”
*
與盧玄慎的碰麵隻是一段小小插曲。
樂安並未太放在心上,很快去了耳房休息,那小吏果然貼心地準備了各色茶點,甚至還有解悶的書,還有供小憩的床榻,可謂十分齊全了。
這自然比馬車上待著舒服,樂安便也樂得在此處待著,雖然她完全可以回府,畢竟睢鷺的考試要到晚上才結束,到時再讓車夫驅車來接他就是了,完全不必在此苦苦等候,但——
左右回去也無事。
於是樂安便安安心心的吃吃茶點看看書,一直待到了中午。
午時,考試告一段落,考生雖仍在廊廡下奮筆疾書,但考官們卻可以輪換著休息進食了。
如齊庸言劉思擷那樣的主考,雖然休息了卻肯定也沒多少時間,自個兒吃個飯都得爭分奪秒,自然更沒空來看樂安,因此樂安也不必擔心這兩人來,倒是崔靜之和湯明鈞這兩個監察,在聽說樂安在耳房後,第一時間來看她,寒暄閒聊了幾句,不過到底是這樣重要的日子,兩人很快又匆匆告彆了。
而兩人走後,樂安便開始鄭重思考一個天大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