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著走著,趴在他肩頭的人突然開口。
“睢鷺,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做不了官,你怎麼辦?”
睢鷺腳步不停,始終平穩而勻速地抱著她前行,一邊走,一邊道:
“其實我覺得教書育人也不錯——你前些天不還說,我教書教地挺不賴的。”
樂安不說話了。
隻是在踏入臥室房門的瞬間,她抬起頭,看著這個他和她已經在一起日夜廝磨了許久的兩人的房間,還有此時,抱著她的這個少年。
於是她又道:
“睢鷺,你後悔嗎?”
這一次,是她拖累了他呢。
如果沒有選擇她,他仍舊有美好光明的未來,就算沒有她給予他的那些資源、人脈,或許沒法像現在這樣一鳴驚人高中狀元,但還是有很大可能考中的,如此安安穩穩地入仕,一步一步實現自己的理想,以他的聰明才智,不論隻想向上爬做個權臣,還是做個名留青史的孤臣,都未嘗不可能。
但如今,因為和她的關係……
本應光明的前提,瞬間撲朔迷離了起來。
甚至可能連官都做不成。
一身所學全都無處施展。
所以……
不後悔嗎?
這一次,睢鷺停下了腳步。
他側頭看趴在自己肩頭的樂安的臉。
——自然是看不到的,他隻看到她的後腦勺。
他歎口氣,然後騰出一隻手,把她的腦袋抬起來。
樂安隻得抬起頭看他。
直到看著樂安的眼睛了,睢鷺臉上才露出笑意。
“好巧,這句話,不久前就有人問過我呢。”他說,“而我的答案,始終是一樣的。”
“我不後悔。”
高樹之下,易遭雷殛。
人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站在大樹底下,既然承受了大樹的陰涼,便也彆怪突逢雷雨時,受大樹的波及而被雷殛。
他因為她得到了多少以前根本不可能接觸的資源和人脈,就要相應地承擔與之相對應的風險和擔當。
更何況……
他從不是、亦不想做躲在她樹蔭下的旅人。
他想成為紮根在她身旁的另一棵大樹,哪怕發芽晚了些,哪怕初時弱小了些,但他在努力地汲取陽光和水分,在努力的一天天的成長。
所以,在雷霆到來時,才可以和她一起,直麵雷光。
*
沒有點燈,沒有呼叫奴仆,睢鷺安靜地將她抱回兩人的房間,放上床榻,然後,沒有一句話,一個字,兩人卻幾乎同時默契地撕扯對方的衣物。
他們緊緊地纏綿著,互相親吻,彼此索取。
無聲地、激烈地、仿佛傾儘了全部力氣的。
他比平日多了一份粗暴,她也比平日多了一份放縱。
他們沉淪彼此,拚命渴求。
等到雲散雨收,他和她都仿佛溺水之人,呼吸急促,渾身濕透,卻誰也不叫人,隻是緊緊地糾纏擁抱著彼此,哪怕就此墜入水底。
當狂風暴雨襲來時,這世上隻有他們兩人,可以如此相擁。
*
黃驤拜訪後的第二天,樂安公主府便又收到了皇宮的賞賜。
“金銀、珠寶、田產、奴仆……咦?”
樂安看著賞賜的物品單子,一邊看一邊念,看到最底下,訝異地挑起眉頭。
睢鷺湊上前看,便看到最下麵寫著“瓊州進獻各色海味百斤”。
於是睢鷺立時想起,他在公主府吃的第一頓飯,便有一種模樣奇怪的蝦,他還給樂安剝了蝦殼。事後樂安告訴他,那是種隻在海裡產的海蝦,而且那次,好像就是瓊州的官員進獻的。
“是瓊州的刺史,那個倒黴蛋孫光遠,公主還記得不?前年酒後失德,惹怒了陛下,就給貶到瓊州去了,一貶就是兩年,今年陛下終於開恩,把他召了回來,他回來時便帶了許多瓊州特產來進獻給皇上,不過瓊州那地方——公主您也知道的,蠻夷之地,滿是瘴氣,能有什麼好東西?也就海味不錯,於是他便帶了許多海味來,據說帶了有六七百斤呢,不過長途跋涉,最後能用的也就剩一百斤,公主您不是愛吃嗎?這不,皇上一點沒留,全讓老奴給您送了過來。”
這次宮中派來的人,仍舊是那位樂安熟悉的王內侍,此時見樂安看著單子詫異,便笑著解釋道。
“孫光遠啊,我記得。”樂安也笑笑。
不僅記得孫光遠,還記得當時孫光遠所謂的酒後失德,其實就是酒後沒管住自己的嘴,把盧攸給痛罵了一頓,偏偏還就被盧攸給聽見了。
於是為了安撫盧攸,李承平不得不把原本都快乾到宰相的孫光遠,一下子貶到人人聞之變色的瓊州,硬是讓他在那兒待足了兩年,而這兩年裡,孫光遠恨不得一日寫一首詩來抒發想要返京的心願,也時常往京城進獻些東西——當然,就跟王內侍說的一樣,瓊州那種地方,也就海產還拿得出手了,於是這兩年,樂安吃的海產,竟大多都是孫光遠進獻給李承平,李承平又賜給樂安的,比如賞賜那些海蝦,樂安不用問也知道,定然也是孫光遠送的。
但今時不同往日了。
如今,盧玄慎掌控了盧家,盧攸已經不足為懼,而孫光遠這人雖然有些小毛病,但也實在是個能臣,於是自然要調回來。
李承平,的確成長了啊。
樂安笑著搖搖頭,目光從那行“海味”又移到上麵的金銀珠寶田產等……
又是一大筆賞賜啊,搞得她如今都有些不清楚自個兒有多少錢多少田多少人了,隻知道很多很多,因為李承平給的很多很多……
等到目光從賞賜單子上移開,樂安又看向王內侍,笑道:
“好歹也留些,一百斤那麼多,我一個人,再怎麼喜歡也吃不完哪。”
王內侍頓時笑成一朵花,指指樂安旁邊的睢鷺:“公主,你這話就不對了,如今哪裡是你一個人,不還有駙馬爺嗎?”
樂安笑著搖搖頭。
可就算加上睢鷺,加上冬梅姑姑,加上她的貼身侍女們,也一時半會兒吃不完啊……嗯,或者把府裡的小孩子們都叫來,應該就能乾掉了?
不過這些不重要,所以樂安自然也不會再跟王內侍說什麼,於是隻是笑笑。
而王內侍不知是不是看出了樂安的心思,他忙又道:“這些東西雖不算什麼,但到底千裡迢迢送到京城,也是皇上的一番心意,皇上是寧願自己一點不留,也要孝敬好您的。”
“我知道,皇上一向孝順,有什麼好的都想著我。”
樂安笑著點頭。
隻不過那笑意,卻始終不達眼底。
王內侍看著樂安的神情,頓了頓,臉色忽有些悲愴。
樂安挑挑眉:“公公……”
王內侍蒼老褶皺的臉頰抖了抖,臉上扯起笑,隻是那笑也仿佛樂安方才的笑一般,牽強又難堪。
“公主。”他叫了一聲。
“嗯。”樂安應。
王內侍伸出雙手。
樂安愣了愣,隨即也伸出手。
王內侍便將樂安的手握在手裡,那已然起皺的雙手,握著樂安的手時有種乾燥的溫暖。
“公主,老奴說句逾矩的話,老奴無兒無女,親眼看著您和陛下長大,如今也快進土裡了,進土之前——最想看到的,就是您和陛下好好的。”
樂安低下頭,反手握住王內侍蒼老枯槁的手。
“公公,您說什麼呢,您能長命百歲的,至於我和陛下——”
她抬起頭。
“我和陛下,自然好好的。”
她看著王內侍渾濁蒼老的眼睛,發誓一般說道。
王內侍狠狠握了一下她的手。
隨即又無力地放開。
然後,他便長舒一口氣:“好好的就好,好好的就好……”
樂安低頭笑笑。
然後,仿佛為了佐證自己方才那番“會和陛下好好的”的言論一番,樂安又問起李承平情況。
——因為李承平已經很久沒有來過樂安府上了。
也就她和睢鷺大婚時出席,之後便再也沒有來過。
當然,這也很正常,因為她和睢鷺大婚後,馬上就是科舉,又是那樣大規模的科舉,李承平自然忙得很,而科舉過後,又來到了年底,更是一年中最忙的時候。
所以不來很正常。
果然王內侍便是如此說的:
“……最近這些時日,陛下沒到您府上,不是不想來看您,隻是因為政務太忙了,公主您不知道,如今陛下日日淩晨睡,寅時醒,每日不過睡兩個時辰,人都瘦了一大圈兒,公主,陛下一直惦記著您呢,雖然沒來,但日日都會問您的情況,生怕您受什麼委屈……”
王內侍說著說著,眼淚便滾了出來,隻得一邊拭淚一邊說。
樂安靜靜地聽他說完。
“是嗎……”王內侍說完了,她才如此輕聲道,“那你要攔著點陛下啊,政務再忙,身體最要緊,身體垮了,可就什麼都沒了啊。”
王內侍擦擦淚。
“老奴攔了啊,可老奴攔不住啊!”
樂安歎了口氣。
“那你告訴他,如果他再不在乎自己的身體,我就要進宮打他屁股了。”
*
樂安自然不可能進宮去打李承平屁股,王內侍走後,除了留下一個賞賜單子,數不清多少的財物和一百斤海味,彆的似乎什麼都未改變。、
哦,還是改變了的。
畢竟有著一百斤不吃很快就壞了的海味,樂安決定今兒個就在自個府上辦個海味宴。
廚房將那一百斤海味都做了,樂安又讓廚房另準備了許多好酒好菜——剛又得了一大筆賞賜的樂安公主財大氣粗,表示這點小錢完全不算事兒。
等海味做好,酒菜備好,接下來就該請客了。
請什麼客呢?
臨時起意的宴會,自然不會宴請那些達官顯貴。
樂安叫了全府上下沒活兒的下人侍衛等,找了個大院子,也不用像平常貴族設宴那般各種講究,桌案一擺,酒菜一上,因為天冷,還在院中四處燃起幾處燒地正旺的火堆,地上鋪上棉布,然後也不分什麼上下主仆,全都席地而坐,大快朵頤。
仆人侍衛以及官奴們自然沒見過這樣的場麵,剛開始還有些拘謹,但得益於樂安平時的好性子,再加上眼看著公主和駙馬自個兒都已經坐下喝酒吃菜,渾然沒有一點架子,於是漸漸也放鬆下來。
篝火熊熊,酒香飯香四溢,平日裡囿於繁瑣勞動的奴仆,囿於苦悶無聊巡邏生涯的侍衛,當然還有孩子們,此時都在這難得又稀奇的場合中儘情歡暢,大人們歡笑舉杯,孩子們瘋玩打鬨。
一時間,整個公主府都仿佛煮沸了的餃子鍋,到處都是歡笑,到處都是喜悅。
樂安笑嘻嘻地看著這一幕。
她的位置很好,一眼就可以看到滿園歡快的人們,大人,孩子,奴仆,侍衛……大家都很開心。
很好很好。
看到彆人開心她也開心,開心了就能把不開心的事都忘掉,甚好甚好。
於是她開心地又往嘴裡灌一大口酒。
“少喝點酒。”身邊有人說,然後她手裡的酒杯被輕輕拿走,旋即麵前出現一條晶瑩剔透的東西。
她已經醉眼朦朧,看著那蝦肉都有些重影了,隻看著白白的一條,好像蟲子一般,於是嫌棄地躲開。
“蟲子,拿開,不要蟲子!”
身後的人哭笑不得:“不是蟲子,是你喜歡吃的海蝦。”
“海蝦?”
樂安迷迷瞪瞪又看了“蟲子”一眼。
“嗯,是海蝦,不信你嘗嘗?”身後的人循循善誘,將那白“蟲子”又往樂安嘴邊送了送。
“那就……嘗嘗?”她瞪著眼說,隨即又惡狠狠威脅身後的人。
“不許騙我!”
“嗯嗯不騙你。”身後的人耐心道。
於是她終於小心翼翼地張開口。
白“蟲子”落入她嘴巴裡,鮮甜的滋味瞬間充滿她口腔,果然,是熟悉的喜歡的東西,不是白“蟲子”!
她立刻高興起來,三口兩口把口中的東西咀嚼完,然後又對給她剝蝦喂蝦的人嘻嘻笑。
“我也給你剝好不好呀?”
“好啊。”睢鷺也不拒絕。
於是樂安便醉眼惺忪地給睢鷺剝蝦,結果可想而知——清醒時都沒剝過的蝦,喝醉了能剝好才怪。
一隻蝦越剝越小,越剝越小,最後終於,全部殼都不在了,隻有白乎乎的肉,雖然不像睢鷺剝的那樣長長一條像蟲子,而是隻剩花生米大小,但也足夠樂安開心了。
她舉著那顆“花生米”便要獻寶。
然而,手一個不當家,“花生米”便義無反顧地墜向大地。
樂安看著那顆落在自己腳下的“花生米”,愣了一下。
隨即抬起頭。
“掉了。”她說著,神情看著像是要哭出來。
睢鷺看一眼,“掉了就算了,沒關係的。”
可是樂安不願意。
“不行!”她瞪大眼睛,本來因醉酒而眯起的眼睛,此時都似乎清明起來。
“說了給你剝就要給你剝!”
擲地有聲地扔下這句話,樂安雄赳赳氣昂昂,以大無畏的精神毅然決然地——拿起一隻蝦,開始剝殼。
而或許是因為有了一次經驗。
又或許是有了意誌力的加持。
當然,也是因為剝蝦實在不是什麼高難度的活兒。
但不論如何,這一次,樂安成功剝出一隻完完整整、白淨如玉,像“白蟲子”一樣的蝦仁!
“看!”樂安將手裡的蝦仁舉地高高地,仿佛將軍得勝後高高揚起的旌旗,口吻裡滿是驕傲的意味。
“嗯,看到了。”睢鷺笑著應和。
“來,張開嘴,啊——”樂安又開始喂。
睢鷺也配合地張開口吃。
眼看著睢鷺吃下她親手剝的蝦仁,臉上又露出笑,樂安也笑出來。
笑地前所未有地開心。
仿佛做成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這麼開心嗎?”睢鷺笑著問她。
“當然!”她點點頭。
“為什麼?”睢鷺又問。
“因為大家都很開心!”
“大家?”睢鷺問。
“嗯!”
她點點頭,已經混沌的雙眼看著睢鷺,又看著院中無數開心的人們。
人們因為難得的宴會而開心,睢鷺因為吃到她剝的蝦而開心,而她給了人們宴會,給睢鷺剝了蝦,她讓他們開心了,所以她也開心。
大家都開心
是的,沒有人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