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玄慎生在一個煦暖的早春。
那一年春天來得早,青柳早早冒芽,積雪初初融化,日光一日比一日暖,盧家綿延數畝的園林百花催開,紛紛打起骨朵兒,連廊下的黃鸝兒都叫的益發動聽。
就在這般盎然春色裡,盧玄慎出生在了盧家精巧富麗的大屋裡。
彼時正是世家風頭最盛時,滿朝文武,儘是崔盧鄭王,崔盧又為世家之首,新生兒沾著一個“盧”姓,便強過世間無數人,更何況是彼時盧家最當權的盧攸之子。
說是含著金湯匙降生亦毫不為過。
唯一的憾處,便是他是妾生子,是庶出。
在他前麵,嫡母所出的哥哥盧玄起,嫡長都占了,母親又是崔氏貴女,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名門貴公子,因此打小,他便被生母教導,不要跟哥哥比較和爭搶,自己過得好便好。
但生母多慮了,他從不屑於跟盧玄起比較爭搶什麼,亦不覺得自己比盧玄起卑微。
他覺得自己就很好。
他的生母是良妾,雖然是妾,但也是好人家出身,姿容婉麗,深得盧攸喜愛,生母更是將他捧在手心裡疼愛,自小,他吃的是精膾細炙,穿的是雲錦紗羅,戴的是金銀珠玉,坐的寶馬香車,身周向來仆從如雲,磕碰一下便是天大的事。
比之皇族裡那些不受寵的皇子皇孫還要強到不知哪裡去。
何必要跟盧玄起那蠢貨爭氣。
嗯,沒錯,在那時的他眼裡,盧玄起就是個蠢貨。
盧玄起比他早生了三個月,是在冬日裡生的,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冬日裡出生腦子都被凍僵了(毫無疑問這是出自偏見),明明比他大,腦子卻遠不如他好使,盧玄慎生來早慧,兩歲時便能清楚記事了,而那時,盧玄起還是個什麼都不懂,隻會在院裡玩泥巴,跟丫鬟要奶喝的傻小子……
到得四歲,兩人開蒙,盧玄慎的聰慧讓所有先生都連連讚歎,盧玄起卻不過是爾爾。
待至再長一些,兩人差距更是明顯,七歲時,莫說盧玄起,族學中便是年紀比兩人大許多的孩子,亦通通不如盧玄慎。族中長輩聽聞後來考校他,出去後便對人說,此子日後大有可為。
盧攸對此並不以為忤,反而大喜,對他更加看重疼愛。
為此,他和生母招致了一些來自嫡母和盧玄起的嫉恨。
但他也通通不以為意。
嗬,不招人妒是庸才。
然後,便是七歲時,盧攸想讓他去給一個皇孫做伴讀。
彼時皇權繼承未定,老皇帝遲遲未立太子,那個皇孫,亦不過是一個有可能繼承大位的王爺之子,真論地位之穩固尊貴,恐怕連他還不如。
何況他那時驕傲狂妄,什麼王孫皆不看在眼裡,對盧攸道,讓我做伴讀可以,但需得親自看看伴讀那人的學識品格夠不夠格讓我做伴讀。
盧攸不僅不氣,反而大笑道,吾兒真有吾之風範。
隨後,便讓彼時已經是那個皇子侍講的崔靜之帶著他,悄悄私下見了那皇孫。
於是他便看到了她。
他扮成崔靜之的書童,在崔靜之一側侍立,本想觀察那皇孫對答時談吐儀態如何,然而,卻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畫麵。
那皇孫桌案下,藏著一個小小的女孩子。
玉麵粉頰,朱唇皓齒,比他還小兩歲的樣子,起先便跟隻小貓似的,蜷著身子,握著拳,窩在桌案下安安靜靜地睡著,若不是他站的角度剛好能看到桌案下,壓根發現不了她。
然後,許是他的目光看得太久,亦或者隻是被崔靜之提問那皇孫功課時的聲音驚醒,總之,那黑水晶似的眼緩緩睜開,茫茫然地對上他驚詫的眼。
黑水晶似的眼漸漸聚焦,映出他的影子。
隨即,整張花朵兒一樣的臉便生動起來。
她用嫩生生筍尖似的手指堵住小小紅潤的唇,對他做噤聲狀。
然後,好似以為這樣就搞定了他一般,目光轉眼便從他身上移開,移到她身前那少年皇孫身上,先是氣惱地撓了撓那少年,得那少年討好又緊張地悄悄往前一指,隨即便也緊張地縮回手,悄悄往上探探頭,看崔靜之的反應,見崔靜之似乎沒發覺,便又膽大起來,笑嘻嘻給那少年各種搗亂,而那少年表麵身姿筆挺,私下裡卻亦趁著崔靜之不注意時與那女孩兒肆意胡鬨。
盧玄慎在一旁木然地看著。
心裡想著:回去便讓父親打消念頭。
“你是崔先生的書童嗎?”
課一講完,他連崔靜之都未等,扭頭就想走,然而,卻被不知道哪裡冒出的她攔住。
小小一個孩子,圓不隆冬,比他矮了半個頭,身上的錦衣還沾著方才在桌案下睡覺胡鬨沾惹的灰塵墨跡,紮好的丸子頭也散了半邊,珠花不知掉到了哪裡,這模樣,擱在盧府,可是要被管事嬤嬤狠狠訓斥的。
當然,他可沒有幫彆人家訓斥下人的愛好,淡淡瞥了她一眼,繼續轉身便走。
“哎,你彆走呀。”
小小的孩子在他身後跳腳。
“你不會跟崔先生告狀吧?”
“你叫什麼呀?”
“我拿點心給你吃,你不要跟崔先生說好不好?”
“你怎麼不說話呀?”
……
小女孩又軟又糯的聲音粘著他,像顆糯米圓子,人也像圓子,蹦蹦跳跳便黏上他,見他一直不回話,最後——便乾脆抱住了他大腿,耍起了無賴。
那滿身的灰塵墨跡便全撲在了他身上。
“答應我不許說,不然不讓你走!”
“鬆開。”他淡淡卻又隱含威脅地說道。
然而被威脅之人卻顯然完全沒聽懂他的威脅。
“你答應我我就鬆手。”
“你先鬆手。”
“你先答應!”
“……鬆手!”
“答應!”
……
最後,是有人尋來,喚著什麼,他還沒聽清,也完全沒意識到,那是在喚她,而她卻是兔子一樣從他腿上拔身而起,隨即又看著自己一身灰塵墨跡,又揪揪自己一邊散了的丸子頭,抓著那把頭發,急急忙忙問他會不會紮頭發。
他用看白癡似的眼神看著她。
然後那喚人的丫鬟便找到了他倆,看到他後嚇了一跳,再看到她那模樣,丫鬟頓時暴怒,挽起袖子就要追她。
而她再顧不上他,撒腿就跑,一邊大叫著“冬梅姑姑我下次不敢了!”,一邊……卻又回頭對他又似威脅,又似討好地眨眨眼。
配上她那倉皇逃竄的模樣,顯得格外滑稽。
滑稽到,讓小小年紀便不苟顏色的他,都忍不住揚起了唇角,然後又立時繃住。
不過是個跟盧玄起一樣的蠢貨罷了。
——雖然,長得倒是比盧玄起可愛多了。
那日回去後,父親問他感想。
本來早就做好回絕打算的,卻在話到嘴邊時,莫名其妙變成了——“明日再看看。”
於是第二日,他便繼續扮成崔靜之書童去看了。
他隻是來看笑話的。
他這樣告訴自己。
他看得清楚,她和那少年的小動作,哪裡還用得著他告密,崔靜之其實早就看到了,不過是看著那少年對答還算流暢,便裝著不知道而已。也就她和那少年,兩個蠢貨自以為瞞過了人,天天玩地不亦樂乎。
而他和崔靜之,一個裝作沒有窺見學生秘密的眼瞎先生,一個則裝作窺見她秘密的書童,默契地看著那兩人自得其樂,一個收獲了和諧的師徒關係,一個,則收獲了那小人兒千方百計的討好。
為了堵住他的嘴,她給他點心,給他說一籮筐的好話,在他偶然說出自己母親是妾室後,不知腦補了什麼東西,又拿出滿滿一荷包的金豆子銀葉子給他……
當然,此時他也知道了,她不是服侍那皇孫的小丫頭,而是樂安郡主。
雖然沒一點郡主樣,但的的確確是郡主。
是了,那時候她還是樂安郡主而不是公主,正如那時他還是天之驕子的盧玄慎,而不是卑賤如泥的盧玄慎。
若是那時,他們再大一些,在可以議婚的年紀,那便是再門當戶對不過的兩人。
當然,那時他並沒有想這些。
他隻是一邊覺得離譜,一邊覺得有趣,麵對父親的詢問,隻說再看看,再看看……
於是看了一日又一日,看得都跟她混地熟透了,甚至還無師自通學會給她紮丸子頭,好應付那個管猴子一樣管著她儀態的冬梅姑姑,進而收獲她一大堆甜言蜜語,甚至還像叫她那個皇孫哥哥一般,叫他“書童哥哥”……
他在盧家自然也是有妹妹的,當然,不是同一個娘生的,彼此間亦不親近,哪怕叫著他的名字後麵再加個哥哥,他也覺得像在喚彆人。
但如果她喚他“玄慎哥哥”……
在跟著崔靜之去了好些次,跟地崔靜之都懷疑他動機後,他想,明天就嚇她一嚇吧。
想著脫掉那身書童裝束,轉而以伴讀的身份、以盧家公子的身份出現時,她那臉上會露出什麼表情,他便忍不住地笑,甚至還遐想著,等到他成為伴讀後,她會不會也像趴在她那哥哥桌案下時一樣,在他桌案下睡覺,會不會也趁著先生不注意時跟他嬉鬨。
他想著第二日一早就跟盧攸說。
他甚至讓奶娘將第二日要穿的衣裳用香熏了一遍又一遍。
他微笑著、雀躍著,等著第二天的到來。
然而那一天再沒有來。
*
“賤人!賤人!賤人!”
“賤人生的亦是賤人!”
“你怎麼那麼賤,怎麼弄都弄不死?真應了賤人命長不成?”
“你那賤人娘偷漢子時,你是不是就在一邊看著,心裡嘲笑著我這個傻瓜?”
“我對你們母子哪裡不好了?你們要這般害我?”
“吃我的穿我的,還要背叛我,嗬嗬……”
“賢良淑德,德容言功,既然你娘沒學好,那你便替你那賤人娘學一學。”
“做人要守本分,更要看清自己的分量!”
“送你‘敬貞’二字,要你知曉——人要心存敬畏,要恪守貞潔,彆跟你那賤人娘一樣!”
*
他蜷縮佝僂如蝦子,眼前是茫茫的黑,耳邊是聲如厲雷的震怒的罵聲,一聲又一聲,一聲又一聲,來自前後左右,來自四麵八方,來自那個曾經被他叫做父親的男人。
從雲端跌落塵埃,最痛苦的不是跌落時□□的粉身碎骨,而是目之所及再也不一樣的風景,是跌到塵埃泥濘裡的心。
欺辱,毒打,折磨,□□的痛總有極限,久而久之,便麻木了,可是心,卻還在不斷地下墜,下墜,下墜。
那個曾經被他叫做父親的男人,用他所有知道的難聽的話語咒罵著他,讓那些他曾經的兄弟姐妹、嫡母姨娘、丫鬟仆從……讓所有人羞辱著他,將他的臉麵自尊一次又一次踩進泥裡。
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說著,你娘是個賤人,你娘跟人跑了,你娘恬不知恥。
他們一邊又一遍地說著,你骨子裡留著你娘下賤的血,你是個和你娘一樣的賤人。
什麼金尊玉貴的貴公子,什麼人人誇讚的盧家奇才。
那隻是因為那時你姓盧,隻是因為那時大人喜歡你。
當你姓氏存疑,當你失去父親的寵愛,你就什麼都不是。
你沒有資格瞧不起任何人。
因為你就是最下賤最卑微之人。
一句句,一聲聲。
叫他要恪守本分,叫他要知曉自身之卑賤,他們把他渾身的骨頭打碎了,磨成粉,揚到風裡,不留一點點,讓他如軟骨蟲般隻能在地上匍匐、乞討、不敢妄想一絲絲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他再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而是汙穢泥淖中以腐屍糞便為食的蛆蟲。
處世之道,聖人之言,濟世之願……都遠去了。
隻有謾罵。
隻有恐懼。
謾罵到無話可罵。
恐懼到他再不敢睜眼看光。
隻能卑微蜷縮於泥淖中。
*
“大少爺中進士了!”
“大少爺真乃人中龍鳳,這麼年輕的進士,曲江宴後,怕不是門檻都要被提親的人踏破。”
“便是沒中進士,就咱們大少爺這出身這品貌,門檻早被踏破了好吧?若不是夫人屬意她娘家侄女,便是公主也配得上啊!”
“那是那是!”
“……對了,說起來,咱們府上不還有個二少爺,我記得,以前族學裡的先生們誇那位二少爺可誇地比——”
“呸呸呸,提那個晦氣的人做什麼?那人哪能跟大少爺比?”
……
那一年,是他十七歲時。
亦是盧玄起十七歲時。
十七歲的他依舊卑微如蛆蟲般活著,十七歲的盧玄起意氣風發,風頭無兩。
那個曾被他當做蠢貨的盧玄起,一路順遂無比的拜名師,揚文名,在無數人的讚許期待中,春闈後高中一甲進士。
而彼時的她,亦從樂安郡主,變成了樂安公主。
那年也是個早春。
曲江邊上的杏花早早地開了,春闈過後,江岸杏花粉白如雪,新科進士跨馬遊街,曲江遊宴。
而也正是那次,樂安公主第一次出現在京城百姓麵前,出現在無數少年學子麵前。在粉白杏花林裡,少女的容顏比蒼白的杏花嬌豔百倍,流轉的眸光,比曲江的流水更蜿蜒迤邐,曲江宴後,讚頌樂安公主美貌姿容的詩句便寫滿了狀元樓滿麵牆壁。
曾經小小的孩子長大了,長成傾城傾國的少女,甫一露麵,便傾倒了遊人無數。
亦傾倒了盧玄起。
盧玄起的母親原本為他定了崔家的表妹。
曲江宴後,盧玄起便執意退了與崔家的婚事,轉而要尚公主。
那時,皇儲之爭已有苗頭,七王之亂端倪初顯,樂安公主是皇帝元後所出,而元後所出的,除了她,還有那個與她一母同胞的兄長,亦是有力的皇位競爭者之一,但除他之外,母族勢大的皇子亦有好幾個,皇帝正當壯年的兄弟也有好幾個,京城內外,暗流湧動,盧家亦在其中斟酌選邊站,甚至有更多更大的心思……
因此那時候尚公主,且還是這樣一個立場已經完全綁定了其中一個皇子的公主,其實並不算什麼好婚事,起碼比不過盧夫人原本定的那位崔家貴女。
但盧攸與盧夫人拗不過盧玄起,終是同意了。
正式求娶前,還特地安排兩人見麵。
那是那年的七月半,盂蘭盆節,佛家裡目連供奉十方自恣僧,救母親脫離餓鬼道的日子。
盧家添了萬貫香油錢,與大慈恩寺一起辦了盛大的法事,香燭徹夜燒,蓮燈飄滿河,遠近無論平民百姓抑或高門權貴,赴者雲集。
而每逢此類節日便至大慈恩寺為亡母祈福的樂安公主,自然也去了。
盧玄慎也去了。
他穿著唯一一身還算完好的衣衫,提前在河水裡將身體和衣衫濯洗乾淨,拿著偷偷攢下的一點點錢,買了香燭紙錢蓮燈,又撿了路邊頑童玩過扔掉的麵具,掩去麵容,躲著盧家人,躲著所有人,孤魂野鬼般,終於尋到一處偏僻無人的河道,才在那裡停下,燃香,燒紙,放燈。
他跪在香燭蓮燈前,怔怔看著那點燃的香燭飄出的嫋嫋的煙,大腦久違地再次轉動。
他想,自己或許不應該這樣做。
那個注定在十八層地獄翻滾煎熬的女人,那個背負著□□之名死去的女人,憑什麼值得他這樣做?
若不是她不守貞潔,若不是她妄動貪念,他何至於如此?
就像盧攸說的,她就是個不知饜足、貪得無厭的賤人罷了。
所以他為什麼要為這個賤人如此冒風險?
得了失心瘋嗎?
他看著搖曳的蓮燈,渺渺的燭煙,痛罵著自己,可是,一邊痛罵,一邊,眼前又浮現出那女人曾經美麗又慈愛的模樣。
是的,他記事早,七歲前的事,她還在時的事,他記得清清楚楚。
他記得她常常鬱鬱寡歡的模樣,哪怕盧攸來臨幸時,也隻眼角微微上挑,但唯有看到他時,才會整張臉都笑地美麗璀璨,讓他覺得他是她手心唯一的珍寶。
可是……
既然是唯一的珍寶,為何最後還是拋棄了他呢?
拋棄他這個唯一的兒子,拋棄膏粱錦繡的生活,選擇跟那下賤的仆從私奔,私奔還私奔不成,蠢到不過幾個時辰便被抓回來,然後交代了一切,然後被亂棍打死。
簡直滑稽可笑。
更滑稽可笑的是,他竟然把關於這個女人的一切,都記得那樣清楚。
她的好她的壞,她最後的拋棄她最後的死亡。
全都日日夜夜刻在腦裡不能忘。
無法徹底恨她,更無法拋棄芥蒂愛她。
他腦海裡撕扯著,尖嘯著,他咬緊了唇,他將唇咬出了血,他徒手抓住那正燃燒著的香燭,燭焰將手心燙焦燙黑……這一切他都一無所覺。
直到一聲輕喚。
“你的手,不疼嗎?”
清脆又輕柔的聲音,仿佛二月雛鶯,帶點婉轉,帶點嬌柔,是妙齡少女的聲音,隻聽聲音,便能描繪出聲音主人長相似乎也不錯,而隨著這聲音的響起,一股淡淡的少女香氣便縈繞在了身邊,甚至還有溫熱的說話之間的吐息,都隨著那輕柔的話聲,拂在了他麵頰上。
如此情景,恰能撩動如他這般年紀的少年。
然而,他卻沒有半分旖旎心思。
他下意識隻想逃,仿佛地底的老鼠鼓起勇氣從地底探了個頭,然後被地上的人類發現,於是他驚慌,他顫抖,他怕被人用看臟東西的眼光看他,嘲笑他,譏諷他。
“你怎麼了?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嗎?”
“滾。”
他竭儘全身的力氣,從齒縫裡擠出這一個字。
“你先放手,這樣很疼的。”
那個聲音又道。
“……滾!”他再抑製不住渾身明顯的顫抖,齒間再度擠出那個字。
就像卑微的老鼠也會炸起滿身的毛,豎起光禿禿的耳朵尾巴,外強中乾地恐嚇著來人,以為裝作一副凶惡模樣便能嚇退來人。
少女默了片刻。
然後,那幽香和吐息便遠離了。
隨之而起的是裙裾蹁躚摩挲之聲,是環佩輕輕相撞又旋即靜默之聲。
走了嗎。
走了吧。
他的顫抖慢慢停歇。
同時內心嗤笑著自己。
果然骨頭一旦打碎了,就再也拚湊不起來。
此時,不用那些人辱罵,不用那些人羞辱。
他自己已經全然喪失了作為人的勇氣。
連與人正常對話都不能行。
他無聲地諷笑,依舊握著那灼燒著掌心的香燭。
然而……
那個聲音倏然再度響起。
在離他遠一些的地方,在他聞不到她身上香氣、感受不到她溫熱吐息的地方。
響起少女更低了一些,但依舊輕柔的聲音:
“抱歉,打擾你了,不過,我也無處可去,好不容易才尋到這處無人的地方,你先彆趕我走好不好。”
“你遇到什麼傷心的事了嗎?”
“我今日心情也不好。”
“我母親生我時便去世了,我都沒見過她,人人都說我母親好,為了我而放棄了自己,但是,我卻總在想,如果她沒有為了我,如果她自私一點,活下去,那麼又為何不可呢?”
“每逢年節,我都會來這裡為母親祈福,父親哥哥還有旁的人便會誇我孝順,可我知道,我並不算孝順,我隻是做樣子,隻是因為世人覺得我應該這樣做,於是我便這樣做了。”
“然而我內心……對她卻好似並沒有太多感情,畢竟我從未見過她,而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又難過又羞愧,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想,但又控製不住這樣想。”
“所以我便又想,如果她當初沒有舍棄自己性命生下我多好,可是那樣一來,她會被說不賢不慈吧?而我,也就不會還能站在這裡發牢騷了……”
“父親跟我說我到出嫁的年紀、到做母親的年紀了,可我還沒想好,不知道該怎麼做一個母親,也不知道該嫁什麼樣的人,嫁人後,又該過著怎樣的生活,如果過的不好的話,我能選擇離開嗎……”
……
絮絮叨叨,瑣瑣碎碎,全是一個十幾歲待嫁少女的小心事,那些苦惱和擔憂,比起他的經曆,簡直微不足道到可笑,但她自己並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可笑,兀自真切地煩惱著,述說著,還是對他這樣一個陌生人……簡直莫名其妙。
更莫名其妙的,是他漸漸停止了顫抖,連何時放開那灼燒他的香燭也不知道,連何時忘記了那些糾纏他折磨他的念頭也不知道。
就那麼聽她碎碎念。
當然,他還是個爛人,所以,他在心裡譏諷,在心裡用最惡毒的語言戳破她那無聊的所謂悲傷,在心裡用他悲慘的可笑的過往讓她閉上喋喋不休的嘴。
“我不知道你經曆過什麼,不過,既然是祭奠逝去的人,還是開心一些吧。”——不知道就閉嘴。
“那個你祭奠的人,一定也希望你開心一些的。”——自以為是最可笑。
……
“抱歉,好像沒能安慰到你。”——知道就好。
他沒有說一句話,卻好似已經跟她說了許久的話。
*
遠處突然響起急急的喚聲。
少女隨之急急起身。
“啊,我要走了。”
她說道,隨即,未等他在心裡想出什麼惡毒的反駁之語,她便小步跑走,那本來就已經遠去的幽香和吐息,倏然隨著她離去的動作徹底離去。
他喉嚨裡仿佛被什麼梗住。
他甚至惱羞成怒。
這算什麼啊。
莫名其妙兀自跑過來,莫名其妙兀自說了一番廢話,又莫名其妙兀自離去。
因為他是見不得光的老鼠,所以就可以隨時拋棄對嗎?
他毫無理由毫不講理地惡意揣測著她,他甚至按捺不住心底的惡意,想著,如果現在追上她,染黑她,玷汙她,她又會怎樣看自己,還會這樣毫無防備地跟一個陌生男人說心裡話嗎?
從她言談透露出的內容和衣裳的香薰,便可以知曉,她定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姐,而這樣的小姐……
他抑製不住自己的惡念,他終於抬頭,看向她,惡狠狠地看向她。
然後便看到她的背影。
無數蓮燈香海裡,雖然朦朧,卻仍舊看得出那滿身華貴環佩,纖弱婀娜的背影。
以及那叫著她的人,口中喚出的稱呼。
“公主!您去哪兒了!可嚇死我了,您要想嚇死奴婢就明說!”
“哎呀,我去散散步而已,散散步,冬梅姑姑,我們快點走,皇兄不是說今天法事上有驚喜給我嗎?什麼東西這麼神神秘秘的?”
……
那人影和來接她的人影都漸漸遠去了,話聲也都模糊不清。
隻留原地的他,腦海中仿佛雷霆炸開,劈開那一片漆黑的混沌。
公主,冬梅姑姑,皇兄……
那窈窕的少女身影,瞬時便與年少時,那一個小小的身影合上。
是她啊。
原來,是她啊。
他歡喜地想笑,隨即又悲哀地想哭。
*
人痛苦絕望時,便會將往昔的快活一遍又一遍咀嚼。
他快活的時候不多,僅僅七年而已,還有兩年是完全不記事的,於是往後五年裡,每一份細小的快樂都曾被他反複回憶,反複咀嚼。
而那些回憶裡,有一個小小的女孩子。
曾經以為平常的接觸,曾經以為自然而然的未來,結果卻全成了奢望。
於是那個女孩子,便也連同那些快活的過往,變成他腦海裡,一個無法忘卻、閃閃發光的存在,一個讓他在漆黑泥濘裡打滾時,還記得世間還有光明的存在,一個,讓他偶爾還能讓他記起,自己還是個人的存在。
如今,這份存在又走到了他麵前。
主動地、那麼巧合地,越過千萬人海,走到了他麵前。
仿佛命中注定般。
*
他想,或許他剛剛應該早點抬起頭的。
起碼看看她長大後的樣子。
不不,看了又能怎樣呢?
讓她看清他的狼狽,他的卑微,他的滿心怨恨,甚至方才他那汙穢漆黑肮臟惡心的心思?
不要。
即便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他也不要。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她不知道他是誰,隻以為是一個普普通通萍水相逢的失意人,不知道他的姓名,亦不知道他的狼狽。
他不知該哭該笑,臉上表情化為奇怪的模樣,好在麵具擋住,也無人看見,隻露出一雙眼,看著那背影,深深地,深深地。
直到——
她突然轉身,回望了一眼。
那麼遠。
隔著熙熙人群,隔著幽幽燭火,隔著幢幢樹影……
就那麼一點兒不錯的,看了過來。
看到了他的雙眼。
看到他來不及掩飾的眼神。
明明那麼遠,按理應該看不出什麼的,更何況他還戴著麵具。
然而,他就是無法控製地忽然手足無措,心跳如擂鼓,眼珠更是一動不動,隻能繼續用那種眼神看著她,深深地……看著她。
隻看著她的眼睛,甚至都忘記看她那長大後的樣貌。
仿佛是許久,又仿佛隻是刹那。
那已經變成中年婦人的曾經的大丫鬟,發現她轉身回望,疑惑地說了什麼,於是,她似乎頓了一下,再然後,視線便移開了,從他身上,從他的所在移開。
在仆從護衛的簇擁下,重新走向那燈火輝煌之處。
走向盧家人安排好的,她和盧玄起的相會。
再看不見黑暗裡的他。
*
那日回去後,他前所未有地亢奮。
他竭儘所能地打探著她的消息。
地底的老鼠被所有人踐踏,卻也不被所有人防備,於是他聽到了許多關於她的事,於是他知道了曲江宴,於是他知道了如今她在京中的美名,於是他知道那無數傾慕著她的人。
她是如今皇帝最寵愛的樂安公主,她同胞的兄長是皇位繼承人的有力競爭者,她的前方一片光明,她注定擁有一個璀璨的人生。
一個跟他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一個他完全無法企及的人生。
這也沒什麼。
他本就沒想跟她有什麼。
隻是好奇而已。
隻是想看看,記憶裡那個小女孩變成什麼樣了而已。
老鼠偶爾會鑽出洞看看太陽,卻絕不會試圖擁有太陽。
他有自知之明的。
他不會像那個女人一樣,貪婪地奢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的。
盂蘭盆節後,盧攸直接跟皇帝開口,為盧玄起求娶樂安公主,本以為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事,但——她似乎並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