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內,男仆們正在清理懺悔室裡的臟汙,掃把和地麵摩擦,發出輕微的窸窣聲。教堂之外,濃霧逐漸散去,山穀中溫暖的陽光照進來,透過雲層,灑在教堂內部逐漸變得乾淨清爽的地麵上。
“嘩啦”
阿奇將一桶清水潑在地上。
男仆們用了清理劑來去除地麵上的汙漬。淡淡的花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鐘明的視線透過暖色的空氣,盯著李逸之。
陽光從教堂中的彩色玻璃中射入,照在鐘明臉上,讓他烏黑的眼珠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質感。
而李逸之站在背光的方向,麵孔被陰影遮掩住。片刻後,他在黑影中勾了勾嘴角:
“你說什麼?”
他語氣輕鬆,尾音重帶著些調侃,對鐘明道:
“這是是要審我?”
李逸之低下頭,發出幾聲悶笑,仿佛無奈般地搖了搖頭,衝鐘明舉起雙手作投降狀:
“我可什麼都沒做。”他笑著說,末了還要加上一句:“特彆是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
搞得好像是丈夫在逼問自己的妻子麵前坦白似的。
李逸之笑容溫和,態度隨意,一下子就打破了兩人間剛剛緊繃的氣氛。
鐘明看著他,覺得這個世界上比對方演技更好,更能故弄玄虛的人應該也沒幾個。
李逸之衝他彎起鳳眼:“相信我吧。我們彆在這裡待著了,等會兒被熏得一身臭味——”
他伸手要去拉鐘明的手,然而下一瞬,鐘明突然道:
“我知道你的身份了”他語氣平靜,直接說了出來:“你以前也是玩家。”
沒有疑問,是完全的肯定式。
李逸之的手頓在了半空中。片刻後,他動作略微僵硬地收回手,揣回口袋裡,靜靜地看著鐘明,嘴邊的笑容逐漸消失。
李逸之長著一雙自帶笑意的鳳眼,看誰都是如沐春風。這樣一個人突然冷下臉,會讓對手的心理壓力非常大。
然而鐘明還是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李逸之定定看著他,片刻低下頭,無奈地歎了口氣。接著,他伸手從口袋裡掏出煙盒,拿出一根香煙。隨著一聲脆響,李逸之用打火機點燃香煙,仰頭用力地吸了一口,又緩緩吐出來。
在煙霧繚繞中,他重新勾起笑容,看向鐘明道:
“剛剛的話你能不能當做沒說過?”
聞言,鐘明濃密的睫毛微微顫了顫。
隨著這句話,李逸之身旁的氣氛似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似是有什麼東西從他往日平和友好的偽裝中露了出來。他修長的手指間夾著香煙,煙頭閃著紅光。李逸之夾著那根煙,抖了抖,灰色的煙灰從上麵掉落,他低頭含住煙嘴,鳳眼從下至上地盯住鐘明:?
“你當作沒說過。”他又重複了一遍,輕輕加重了語氣:“我也當作沒聽過。”
淡淡的煙草氣味縈繞著他們中間,有什麼東西卻
突然緊繃了起來。李逸之緊盯著他,仿佛獵豹與追逐的羚羊僵持,就等著獵物目光閃爍的那一刹那。
但鐘明沒有退縮,他說:“你這是在威脅我?”
李逸之的手頓了頓,煙灰掉落下些許。他嘴角的笑容深了些:“怎麼會。”
他低下頭,沉默了片刻,接著再次抬起頭,看著鐘明,斟字酌道:
“我這是在請求你。”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一種讓步。
然而鐘明並不接招,他偏過視線,看向四周正在刷洗地板的男仆:
“不僅是你。”鐘明平靜看著阿奇,孫千等人:“這裡所有的下層男仆都曾經是玩家。”
他說話的時候沒有刻意壓低聲音。
李逸之登時一僵,臉上遊刃有餘的表情終於消失,夾著煙的手猛地一顫,猩紅燃燒的煙頭燙到了手指,這才猛然清醒過來轉頭看向四周。
男仆們忙著清理地上的血汙,似乎沒有注意到這邊。李逸之眉尾抽了抽,收回視線,用複雜的眼神看著神色平靜的鐘明。最終,他歎了口氣,伸出手拉住了鐘明:
“走,換個地方說話。”
鐘明其實並不是很在意地方。他既然說出來了,就不怕彆人聽見。
但是李逸之抓著他的手腕,將他拉著向外走,鐘明也沒有反抗,跟著他走出了教堂,來到了建築後方的花園中。
教堂後的一小片空地上被人種滿了白色的小雛菊,在花圃的包圍下,空地的最中央佇立著一個木製的十字架。
李逸之走進後院,一屁股坐在階梯上。他手裡的香煙在黑影中閃著紅光,長歎了一口氣,抬頭望向鐘明:“你都知道些什麼?”
彼時,鐘明側著頭,用手指碰了碰纏繞在十字架上的白色雛菊。聞言,他回過頭,看向李逸之:
“我在檔案室裡找到了一張名單。”鐘明淡聲道:“一共有三十多個人的名字,包括現在的所有下層仆人,還有一些我不認識的人。”
他手指微微用力,從枝蔓上摘下一小朵雛菊:“那些我不認識的名字都被劃掉了,我猜那些是過去死亡的仆人們的名字。”
他的聲音輕緩而平靜,李逸之卻聽得愣住了,燃燒的香煙被他舉在唇邊,許久都沒有抽一口。
鐘明繼續道:
“每個名字後麵都有兩個數字,第一個數字相對較短,一般隻有幾個月,第二個數字卻很長。”他看著手裡的雛菊,道:“所以我猜測,第一個數字是你們當時參加遊戲後存活的時間,而後麵一個數字,是你們成為仆人之後作為NPC在恐怖屋裡任職的時間。”
“我對比了所有人名字後麵的數字,成為NPC最久的是你。”
鐘明頓了頓,抬起眼,看向李逸之:
“你作為仆人,已經在這個遊戲裡呆了22年。”
李逸之聞言,夾著煙的手顫了顫。
像是終於回過神來似的,他低下頭吸了口煙,許久之後才重新抬頭,看向鐘明
道:
“會不會是你看錯了?()”李逸之勉強地勾起嘴角笑了笑,指著自己的臉道:你看我這樣子像是四十多歲的人嗎?()”
聞言,鐘明眯了眯眼,低下頭,從包中拿出一張被疊得四四方方的紙,當著李逸之的麵展開,往上麵看了看:
“你的名字後麵就是二十二啊。”
李逸之目瞪口呆,看著他手中那張泛黃的紙張,下巴都要掉下來:
“……你把它拿出來了?”他臉上驟然變色:“陶呢?他要是發現了——”
鐘明平靜地看著手上的名單:“他不會發現的。檔案室現在正在重新整理中。”
接著,他轉過頭,看向李逸之,朝他挑了挑眉:“所以說……你進入遊戲的時候是二十歲出頭?”
說罷,沒等李逸之反應過來,他就低頭道:“所以說在成為NPC後你的□□停留在了死亡的年齡。”
李逸之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他頓了半響,接著長長地歎出一口氣,像個漏氣的皮球,整個人緊繃的姿態軟下來,兩手撐在膝蓋上,深深地低下頭,嘴裡吐出煙氣。
再抬起頭時,他臉上的神情放鬆下來,無奈地衝鐘明笑了笑:
“好吧,是你贏了。”
他鬆弛下來,似乎已經放棄了在鐘明麵前偽裝,向後靠在牆壁上,眼睛看向天空:
“操。本來真的不想讓你知道這件事的。”
鐘明聽著他略顯頹廢的話,將手上的名單折好收起來,放進了口袋裡。接著抬起眼,向李逸之道:
“所以,你曾經是玩家。”鐘明道:“傑克之前是雇傭兵,你也是嗎?”
李逸之已經懶得問鐘明為什麼知道傑克之前是雇傭兵了。他愣盯著蔚藍的天空看了一會兒,接著深深吸了口氣,回過頭,朝鐘明伸出手,折下幾根手指頭:
“傑克,阿奇,那個紅頭發的萊恩,他們三個都是雇傭兵。”他說:“不過阿奇跟他們不是同一個隊伍的。他之前好像是某個東歐小國的正經軍人,之後那個國家政府崩潰,他沒辦法,隻能和其他國民一樣流亡海外,從正規軍人變成了雇傭兵。”
聞言,鐘明微微睜大眼睛。他沒想到男仆裡居然有這麼多雇傭兵。不過細細想起那天玩家反抗時其他人的反應,他們的身手確實好的不像話。
李逸之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他低下頭,又點上一根煙,緩緩呼出一口煙氣:
“也不是什麼人都有成為NPC的機會的。”他俊秀的麵龐在煙氣變得模糊,唇角似乎啜著一絲嘲諷般的笑意,伸出手指在台階上點了點:“隻有最「優秀」的玩家才能破格被公爵「複活」成為恐怖屋的仆人。”
他在空中打出兩個引號:“要成為所謂的「優秀」玩家,有兩個條件。”
李逸之豎起一根手指:“一、要在懺悔室環節中活下來。”
接著,他豎起第二根手指:“二、在同一批玩家中活得最久。”
鐘明微微睜大眼睛。
() 李逸之將雙手交叉抵在下頜上:“也就是說,最後能夠成為NPC的玩家通常有極強的身體素質,心裡素質,以及各種各樣保命的手段。”他頓了頓,接著聳了聳肩,將雙手攤開道:“或者就是他真的很幸運。成功苟到了最後。”
李逸之向鐘明舉了兩個例子:“比如傑克,玩家裡麵幾乎沒人打得過他。而孫千就是走了狗屎運成了他們那一批最終活下來的那個。憑他的能力,如果放在彆的批次估計第一個星期都熬不過。”
“但這隻是通常的規則。”李逸之道:“有些時候玩家的質量太差,就算團滅最後也沒有任何人會被複活。”
鐘明緊緊皺起了眉頭。但不等他開口,李逸之便接著道:“其實也很好理解不是嗎?”
他彎起鳳眼,眼中閃過暗了暗:“你也看到了,會參加這個遊戲的玩家都是群走投無路的亡命之徒。要壓製他們,從玩家中選出最強的一批人當做NPC是效率最高的做法。”
李逸之略帶諷刺地說:??“畢竟上層的仆人,還有這個宅子的「主人」們,都不會輕易去管維護秩序這種小事。”他勾起嘴角,伸手指了指自己,雙眼微微眯起:“而「回收」在遊戲中失敗,但是在玩家素質中算是前10%的人用作對抗這些人的最前線,不是很劃算的一筆生意嗎?”
李逸之的語氣嘲諷,將香煙遞到嘴邊,深深地吸了口,垂眼道:
“要是是我,我也會這麼做。”
聞言,鐘明垂下眼。
確實,用以前的玩家,對抗之後的玩家。是一件非常有效率的事情。
鐘明靜靜地思考著,並沒有因為李逸之口中稱得上是可怕的故事而感到動搖。半響後,他抬起眼看向李逸之,問道:“那上層仆人呢?他們又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聞言,李逸之搖了搖頭,道:
“這我也不知道,反正當年我參加遊戲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在了。或許是遊戲自帶的吧。”
鐘明點了點頭,接著問:“說了這麼多。你還是沒說你的「罪」是什麼。”
李逸之的動作頓時僵住。鐘明看著他,輕聲道:“你總跟我說,會來參加這個遊戲的都不是什麼好人。”他緩緩地眨了眨眼,道:“那你呢?你又是因為什麼來到這裡?”
傑克和其他雇傭兵出身的男仆非常好理解,他們手上估計都沾了不少人命。但是李逸之呢?鐘明眯起眼睛,頭一次用審視的目光打量麵前的這個男人,他曾經做過什麼?又是為什麼最終死在了恐怖屋裡?“
李逸之看著鐘明,在察覺到他的堅定後額角抽了抽,伸出右手力地抹了把臉。
“……你快把我最後一層底褲都扒沒了。”
李逸之抬起頭,朝鐘明無奈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