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來得有些晚。
期末前期,高中餘下的課程學習進入尾聲,隨之而來的就是總複習階段,整個高二年級氛圍格外緊張,尤其是得知這次期末考的範圍按照摸底考的標準劃定後,班裡頓時一片哀鴻遍野。
“這是什麼慘絕人寰的考試頻率,這麼下去不用熬到高考,我心態先崩了。”秦樂舉著月考發下來的試卷和排名表,簡直痛心疾首。
“穩住兄弟,凡事要往好處想。”高崇凡安慰道,“起碼咱們一中不像彆的學校那樣,成績單還得拿回去讓家長簽字啊,就衝學校對我的這種莫名其妙的信任,我必須respect!”
周岩惋惜著接話說:“哎……那倒是,不過我這種年紀排名中下遊,全市排名幾乎被拍死在沙灘上的成績單,拿回去隻能換來一頓愛的教育,不過像咱們林神這種屠榜型選手,不秀一波就很可惜了——是吧林神?”
書架底層那個裝滿了小學初中所有某人簽字成績單的盒子在記憶中一閃而逝,林簡刷題的手微頓,隨後輕輕“嗯”了一聲。
往事難追,確實可惜。
晚自習馬上就要開始,此時果然走進教室,原本細小的交談聲戛然而止,果然環視一周後,走到林簡書桌邊,林簡抬頭,就聽她說:“教導處的老師喊你去一趟辦公室,去吧。”
林簡隨著她的目光望向門口,教導處的一位副主任此時正站在那裡,見林簡望過來,隨即向他招了下手。
林簡微微蹙眉,但還是從善如流地出了教室。
“這位老師是此次國家奧數集訓隊負責統籌指導的,今年從國外特聘回國,聽說了你今年的冬令營的表現,特意來見你一麵,剛下飛機就直接到學校了,省教育廳和市教育局的領導都陪著一起過來了,時間比較趕,不好讓人家久等,所以……”
“老師。”林簡停住腳步,平靜地打斷他,“我沒有參加今年的國家隊集訓,而且申請已經批複了。”
“哎我知道。”副主任言語中還存了一絲希望,“但是國家隊的老師特意來找你談一談,說什麼都要見一見吧?而且,你這個決定也有些武斷……嗐,人家都到了,先見一麵再說!”
林簡壓住眉間的那些許不耐,隔幾秒,還是點了下頭。
晚自習的一中校園格外安靜,見麵的地點被安排在了行政樓的第一會客室,林簡跟著副主任進門,就見屋裡已經坐了五六個人,一中主管競賽的業務副校長和幾位老師正在陪著。
見林簡進門,副校長笑嗬嗬地為自家學生做介紹,這位是省廳的某某某,這位是市局的誰誰誰,介紹到最後,是一位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很多的女人,身材纖細,留著很乾練的中短發,長相……透著一種很矛盾的、淩厲的漂亮,這就是本屆國家集訓隊特聘的那位統籌負責人。
林簡視線到在她的臉上,眸光微微一晃。
副校長說:“這位是溫老師,聽說你在此次冬令營中的表現非常亮眼,特意
飛過來和你見一麵,好好聊一聊之後的規劃,你——”
溫寧很平靜地微笑道:“李校,讓我和這位同學單獨談談?”
副校長的喋喋不休卡了一下,隨即笑道:“當然可以,快請坐,你們聊!”
人群魚貫而出,原本喧嘩的會客室一下子安靜下來,林簡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與溫寧之間隔著一張方形小茶幾。
意外又不意外地,溫寧倒了一杯溫水,放在林簡手邊,作為開場白開口:“外麵天冷,先喝口溫水。”
林簡屈著指尖端起杯子,隔著一次性紙杯感受到微燙的熱意,他說:“謝謝。”
而後便是一段長久的兩廂沉默。
溫寧的目光始終落在眼前的男生身上,安靜中帶著審視。
挺拔筆直,個子很高,皮膚很白,就是太瘦了,抬眼看人時,眸光清冷又凝定。
半晌過後,溫寧默然歎了口氣,重新換上笑容,問:“我看過你之前的競賽成績,省級聯賽一試二試,包括冬令營的表現,都非常搶眼,為什麼突然放棄了?”
林簡放下紙杯,在氤氳騰起的水汽中平靜回答:“因為覺得正常高考比較適合我。”
“怎麼可能呢?”溫寧說,“毫不誇張的說,你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學生,以後在專業領域上一定會大有建樹,競賽通道這條路確實不好走,但是你已經走到這裡了,現在放棄太可惜了。”
“是嗎?”林簡依舊古井無波,“我不覺得。”
溫寧登時噎了一下,她端起水杯遮掩麵容上刹那閃過的不自然,而後猶豫幾秒,輕聲開口問道:“是不是……家庭方麵有些困難或者是……阻力?”
林簡微微眯起眼睛,並沒有馬上回答,幾秒鐘的時間,他洞察對方的忐忑,嘴角勾起一個不甚明顯的弧度:“沒有,我家庭方麵溫馨和睦,不存在任何問題。”
溫寧怔然抬頭,看向他的那雙眼睛裡倏然漫上驚疑。
林簡就在明亮的白熾燈影中與她對視,目光不躲不避,坦然而筆直。
許久,溫寧悵然回神,很輕地問:“真的不再考慮一下了麼?你未來……從專業的角度出發,我、我很欣賞你的潛力,如果——”
“不必了。”林簡放下一次性紙杯,口吻淡然,“謝謝您特意跑這一趟,舟車勞頓,但恐怕讓您失望了。”
溫寧像是被這個“您”個紮了耳朵,目光忽而哀綿下來,過半晌,她自覺失態,調整好神情姿態,又變成了那個精練犀利的溫老師,她拿出手機,維持著自然地語調神態,對林簡說:“既然這樣,我也不好再勉強,方便留個聯係方式嗎,如果你改變想法了……哪怕始終堅持也沒有關係,我……我這麼多年在國外,一直做奧數競賽方麵的工作,和國內的許多名校聯係也很密切,我想如果你以後生活……我是說學業方麵,有任何困惑,我非常願意提供幫助。”
林簡看向她拿著手機保養得當的一雙手,目光微沉,過幾秒,忽然“哦?”了一聲。
“您
太客氣了,我應該沒有什麼能夠麻煩您的地方,聯係方式就不必了。”
說完,他微微頷首,起身往會客室門口走去。
身後的人猝然起身:“林簡!”
林簡停下腳步,偏頭看過來。
慌亂也隻在刹那間湧現,溫寧有些無措地衝他晃了一下手機,笑容勉強:“你是叫……林簡是吧?還是給我留一個電話吧,也不枉我跑這一趟。”
溫寧儘力維持著周正端莊的儀態,但是林簡看著她舉著手機卻在微微發抖的手,忽然在這一刻,覺得她有幾分可憐。
沉默許久,林簡垂斂眸光,終是說了一聲“好”。
*
晚自習放學的時候,雪依舊沒有停。
林簡坐末班公交回家,靠窗的位置,借著窗外的路燈看著手機上剛剛收到的短信。
【我是溫寧,這是我的號碼,有什麼需要可以隨時聯係我,不管是生活還是任何方麵。】
【對了,有心儀的目標嗎,想考哪所大學,考慮國外嗎?】
電話號碼是兩個小時前給溫寧的,短信是剛剛發過來的,時間掌握得剛剛好,像是掐準了他最後一節晚自習放學的時間。
林簡漠然收回視線,將手機裝回口袋,沒有回複。
寒冬風硬,林簡下車後順著安靜的甬路走了一段距離,頂著飄雪走進院子。
站在院中,能看見一樓的主燈亮著,落地窗隻拉了紗簾,橙黃溫馨的光影透窗而出,與飛雪縈繞糾纏,燈影之下的一小方天地,卻驀然讓人心安。
此處是歸處,是暖房。
林簡垂下目光,將在胸口處堵了一晚上的那團沸騰灼熱的氣呼出去,再抬眼時,目光都變得輕盈鬆弛。
指紋解鎖進屋,沈恪恰巧穿著居家服從二樓下來,發尾處還沾著一絲水汽,看樣子也是剛回來洗完澡,見林簡進門,不由問了一聲:“怎麼沒打傘?”
林簡換好鞋走過去,將外套掛好,說:“借給同學了,反正下了車也才幾步路,沒關係。”
沈恪未置可否,沉吟一瞬,卻說:“最近都是雪天,還是讓司機接送吧。”
“哪有那麼矯情?”林簡從一樓衛生間洗了手出來,“而且這種天氣,公交車的安全係數要比私家車高吧?”
沈恪微微挑眉,說:“是怕你不安全嗎?”
林簡怔了一下,明白過來。
——是怕你再淋雪。
林簡默默舒了口氣,壓抑在心底的那些雜亂無章的情緒突然就被放空,他勾了下唇角,玩笑道:“那怎麼辦,明天我就把傘要回來?”
沈恪故作認真地思考了半秒,歎然道:“算了,還是再買一把吧,咱們家不差這點錢。”
林簡看著他,隔幾秒沒忍住,偏頭笑出聲來。
而這樣的角度,恰好讓沈恪看見了下頜靠近耳根位置那抹還沒徹底消下去的紫青痕跡。
“怎麼弄的?”沈恪走過來,微微俯身垂眸,指尖懸在林
簡側臉毫厘的位置上,隔空點了點,“這兒。()”
是上次和何舟見麵,被打的那一下,原本時間已經夠久了,但是林簡皮膚太白,所以即便是隻剩很淡的瘀斑,也格外顯眼。
林簡收斂地笑意,動了動嘴唇,卻沒回答。
這麼多年,他從未信口騙過沈恪,之前是知道自己騙不到他,現在是不願意。
哪怕是一個字,違心的、虛假的,他都不想對他說。
唯有驀然沉默下來。
沈恪落在林簡側臉的目光如有實質,片刻過後,當林簡覺得自己被盯住的那一小塊皮膚隱約要有發燙的跡象時,沈恪終於大發慈悲地移開視線,但下一秒,林簡的心尖忽然就被磕了一下——
沈恪微涼的指尖堪堪從那抹青痕上點了一下,力道不重,卻捶得少年心中一跳。
不說算了——青春期少年不能說的secret是吧?()”沈恪自然而然地收回手,眼底帶著一點零星又無奈的笑意,“總歸你自己有分寸,我也不必刨根問底地惹人嫌。”
沈恪說完轉身往飲水機的方向走去,倒了杯溫水,唇畔堪堪碰到杯沿的時候,林簡忽然說了一句:“沒有。”
“嗯?”沈恪端著杯子的手頓了一下,轉過頭問,“沒有什麼?”
林簡抿了下唇角,停兩秒,回答說:“我沒有嫌你煩,也沒有嫌你問得多。”
“哦——”沈恪先是有些意外,不成想他會特意解釋這一句,隨即眼底的笑意陡然加深,“那謝謝啊。”
“……”林簡瞥他一眼,小聲說,“我去洗澡睡覺了。”
“明天讓司機送?”
“……真的不用。”
“好吧。”沈恪看著少年抽節挺拔的背影,失笑道,“隨你。”
臥室的房門關上,林簡脊背抵著門板,聽見沈恪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二樓,而後輕輕呼出一口氣。
就這樣吧,這樣就很好。
林簡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找到了如何揣著那些隱匿得極深的心思與沈恪相處的方式。
隻要他不說,不在細節處路出馬腳,沈恪就永遠不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