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中廳裡一片死寂。
不知何時陰了天,原本炙熱的陽光被沉雲遮住,灰蒙蒙的天際像是在醞釀一場七月的暴雨。
房間緩緩陷入昏暗,沒有人去開燈。
林簡始終站在沙發旁邊,從他的角度看過去,沈恪一麵的側臉陷在那片幽暗之中,半明半昧間,無法讓人洞察出情緒,隻能感受著他的沉默。
林簡忽然感受到一陣如釋重負的痛快,像是終於狠下決心將身上負重的萬噸巨石卸下,但一瞬間的鬆弛過後,無邊無儘的酸痛從每一寸肌肉和骨骼中浸出,遍體襲來。
許久過後,沈恪低低沉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微微的啞意,喊了他的名字。
“林簡。”
林簡垂落的視線始終停留在他的側臉:“你說。”
沈恪轉過頭,看向他的眸光溫沉而含糊,像是隔著一層稀薄的煙瘴,影影綽綽般看不到儘頭:“你知道自己剛才的話意味著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心臟宛如被鋼爪利指攥住,刺痛伴著鮮血崩裂開來,但林簡的神情卻平靜地沒有泄露半分痛苦:“我喜歡同性,喜歡和自己一個性彆的人,就是彆人口中的同——”
“林簡。”沈恪忽然開口打斷他,語調中罕見地帶了生硬與強勢的意味,“可能隻是你的錯覺。”
林簡抿起嘴角,整個人像一株脆嫩的三棱龍骨,無聲地豎起滿身短刺,防禦又戒備。
沈恪抬眸平視著他,眼底倒映著窗外折射的最後一絲餘暉,像含著晦澀零星的淺光:“你這個年紀,剛好是對情感萌生探索和衝動的時候,受青春期發育激素分泌的影響,現實生活環境和突發事件等等因素的引導,都可能讓你對兩性之間或者同性之間的情感產生錯覺,所以即便你對男生產生過類似喜歡的感覺,也不代表你就是……”
沈恪說得很慢,到這裡又輕輕停頓了一下,像是刻意避開那幾個關鍵的字眼,而後才說:“所以那可能隻是恍然之間的迷亂而已,你……還太小太年輕,不要對自己妄下這種定論。”
“錯覺,迷亂?”沉默許久之後,林簡緩而慢地眨了下眼睛,嘴角勾出一個近乎慘淡的笑意,一閃而逝後,卻不給自己留一點退路般,吐出最決絕的話——
“如果我不是一刹那的衝動,而是陷於長久的欲.望之中呢?”
沈恪愣了一下,倏然間明白過他是什麼意思後,向來沉穩內斂的神情終於裂開一絲縫隙。
死寂般凝滯膠著的空間裡,兩個各自沉默的人,一場無聲拉鋸的對峙。
“他是什麼樣的人?”過了許久,沈恪終於問了一句,聲音帶著微微的顆粒感,像是短時間內大量吸煙過後的啞,但是林簡知道,沈恪從不吸煙。
“和你無關。”林簡飛快且乾脆地回答了這句,像是根本不需要思考便脫口而出的答案。
沈恪很明顯地噎了一下。
“誰都不重要,他對我沒那個意思。”少年眼底漾著微
微的紅,扭過頭不再看沙發上的人,肩背與脖頸間拉出一道利落又倔強的線條,是執拗又防備的姿態。
而沈恪沒有再說話。
“我知道你失望,也許根本接受不了。”宛如一道烈焰從腳跟向上燒了起來,林簡隻覺得自己的嗓子也疼得厲害,濃煙嗆得他快要無法呼吸,聲線噝噝啦啦浸著血筋,“或者還會覺得我……惡心。”他重重喘了口氣,像是一開始就想好了退路,飛快地說,“開學就高三了,我會和學校申請住宿,到時候搬出去住,不會在你麵前礙眼。”
“林簡。”沈恪沉聲喊了一句他的名字。
“什麼都不用說,我先回房間了。”林簡不再給他開口的機會,果斷決絕地撂下一句,徑直走進自己的屋子。
“砰”的一聲房門關上,沈恪搭在膝蓋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
那天下午林簡回房間不久,外麵就下起了瓢潑大雨,而沈恪就是在那樣的大雨天離開的。
這幾天林簡極少離開房間,因為不知道沈恪什麼時候會突然回來,不想兩個人在這樣的狀態下碰麵,再衍生出無儘的沉默與尷尬。
很巧的是,沈恪也一連幾天都沒有再回來,可能是太忙,也可能是故意避之。
短短假期眨眼就要過去,八月中旬,高三年級提前開學,而林簡在開學前一天,迎來了十七周歲的生日。
清晨時分,他去廚房給自己熱了杯牛奶,煮了兩個白雞蛋,隨便吃完一餐後,去二樓書房練字,寫字的時候最能心無旁騖,等腳下鋪滿一層零落的熟宣,已經到了下午三點多。
林簡這時候才想起來餓,抓起手機佯裝無意地看了一眼時間,而後下樓換衣服,出門覓食。
他刻意忽略心底僅存的那一點期待,自欺欺人地告誡自己,沒關係,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了,所以真的無所謂。
八月中旬的天氣依舊炎熱,林簡很多天沒有出屋,乍然紮進這樣的熱浪中,一時竟有些恍惚。
他沒乘交通工具,沿著甬路走出這片高檔社區,而後順著主乾路走了很久,一直走到市中心的繁商區,才推門走進一家港式茶餐廳。
這個時間吃東西有點尷尬,午飯太晚,晚飯又太早,加上走了一路,熱意抵過饑餓,林簡隻要了一份沙爹牛肉西多士,一小份手刨碎冰,囫圇吃完。
填飽了五臟廟也不過五點多一點,林簡百無聊賴地在路邊逡巡,不知道還能去哪裡。
忽然看見一家連鎖大賣場,想到開學之後就要住宿了,應該準備一些日用品,乾脆去買東西。
雖然這些年他和沈恪生活在一起,日常吃穿用度被沈恪一眾生活助理照顧得細致妥帖,但實際上幼年養成的習慣完全沒有丟下,不同於其他十七八歲的男孩子,他獨自一人也完全能將自己料理得有條不紊。
七七八八的東西買了兩大兜,林簡拎著袋子出了超市,打車回到家裡。
消磨掉大半天時間,回家時已經快要七點鐘,林簡站在一樓
門前,按指紋解鎖,門一打開,先愣了一下。
一樓中廳燈光明亮,顯然是沈恪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