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夏天最熱的時段將將要過去,但人行路綠化樹的葉子依舊在毒辣的驕陽中打著蔫,整條長街連一絲風都沒有。
溫寧推門走進咖啡廳的時候,第一眼就看見了坐在窗邊的人。
林簡穿著簡單的黑色運動褲,純白T恤,正偏頭對著玻璃窗外,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聽到腳步聲靠近,他剛剛轉過頭,溫寧便走了過來,在他對麵坐下。
林簡整個人依舊是那副淡淡的模樣,但可能是許久不見,溫寧總覺得他好像又瘦了一些。
林簡看著對麵的人,沒什麼表情地點了下頭,而後將點餐的ipad轉過去,波瀾不驚地問:“喝什麼?”
態度自然隨意的,似乎對於這場邀約絲毫不意外。
事實上,溫寧也沒想到他會同意見麵。
而眼看暑假即將結束,這大概是她最後一次能夠嘗試的機會。
溫寧要了一杯檸檬水,服務生很快送來,她握著微涼玻璃杯身,說:“收到錄取通知書了吧?”
林簡垂著眼眸,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是哪所大學?”
“清大。”
“哦,那很好,真的要恭喜你。”溫寧眼中帶著笑意,和一絲掩藏不住的驕傲與欣喜,不愧是他的兒子,即便經曆了坎坷多舛的命途,依然足夠強大,強大到能夠為自己拚出一個燦爛的未來。
溫寧用目光仔細打量著對麵的少年,一時間百感交集。
距離上次在派出所匆匆一麵已經過了很久了,其實她私下裡利用多重途徑,想要進一步了解林簡的寄養家庭,但很顯然,除了世人皆知的豪門望族外,關於沈家多年前寄養了一個孩子這種秘辛,絕非是外人所能獲知。溫寧又輾轉聯係過民政部門,但涉及未成年人,這樣的寄養關係在民政部門屬於保密性質,她根本無從窺察。
而現在,她又坐在了他麵前,那些隱藏的期待便再次蠢蠢欲動。
林簡掀起眼皮,看出對麵人的欲言又止,沒什麼情緒地問:“你約我見麵,是想說什麼?”
總不能隻是恭喜他考入心儀的大學。
溫寧抬手,不自然地捋了一下耳邊的碎發,隔了許久,才試探性地問:“……如果,我現在還是說,希望你能考慮和我去國外念書,你……”
林簡眸光微冷,簡短道:“不可能。”
溫寧深吸一口氣,卻並不氣餒:“為什麼呢,難道是故土難離?可是,你馬上就要去首都念大學,還不是一樣要離開這裡,如果隻有假期可以回來,那麼國內國外,其實根本沒有什麼不同,而且……以你的成績和能力,在國外,你甚至能選擇比清大更優秀的世界頂級學府,那才是金字塔的頂端,你……”
溫寧幾乎是苦口婆心,說到最後,音量低微下來:“而且……就真的不能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麼?”
而無論什麼時候,彌補二字落在林簡耳朵裡,都極其可笑。
“不需要。”這三個字(),他都說累了。
溫寧陡然沉默下來?()_[((),咖啡廳外熱浪盈天,街上車流來往不絕,過了好半晌,林簡忽然聽見對麵的人用很輕地聲音問:“那麼……你這樣排斥離開,是不是因為有……”
後麵的話,溫寧猶豫著,還是沒有說出口。
林簡緩緩轉頭,將視線從窗外收回來,凝定地落在溫寧忐忑的臉上,過幾秒,他忽然勾了下唇角,說:“是啊。”
溫寧驚詫抬頭。
林簡說:“你想問我是不是因為有喜歡的人在這裡,所以才不走——沒錯,就是這樣。”
“是……是同學嗎?”溫寧睨著他的臉色,輕聲問。
“不是。”林簡收起唇邊的笑意,淡聲說。
任何一個母親,在乍然窺探到自己孩子在感情生活中露出的端倪時,都是好奇又擔憂的,即便溫寧失職至此,卻依舊不能免俗:“那是……已經工作了?就在這個城市嗎?”思索幾秒,她稍微抬高了一點音量,詫異道,“如果這樣的話,這個女生……豈不是比你大很多?”
林簡古井無波地看著她胡亂揣測,第一次在內心默默佩服女人的想象力。
而就在溫寧獨自揣測漸漸分神之際,林簡石破天驚地扔了一句:“不是。”
“我喜歡的是同性。”
前幾秒,溫寧像是沒反應過來他話中的意思,片刻之後,她看向林簡的眼神突然變得難以置信,驚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林簡問:“怎麼,很意外,還是接受不了?”
溫寧在指縫中漏出的呼吸滾燙急促,整個人久久失聲。
“沒想到自己心心念念想要認回的兒子居然是個同性戀,所以生理性的排斥?”林簡無不嘲諷,“還是現在後悔了?早知道我是這樣的人,當初就不該跨海越洋地找過來?”
說不震驚是完全不可能的,但聽到林簡毫不客氣地往他自己身上紮刀子,溫寧又陡然生出心酸。
喜歡同性——無論是先天還是後天,與她這麼多年的缺位不可能毫無關係,總歸是她的兒子,她欠下的子女債。
“……沒有,你不要這樣說自己。”驚愕漸漸消散,溫寧強迫自己在最快的時間內鎮定下來,心底的痛楚漫延到眼底,她說,“你知道的,英國是通過了同性婚姻法的,而且我在國外生活這麼多年,聽過見過的不勝枚舉,況且——”她猶豫了少許,直白道,“我前夫的小兒子,也是一位同性戀者,所以我並不排斥,隻是有些驚訝而已,你……也不要那樣想我,好嗎?”
林簡眉心稍動,看向她的目光反而多了一絲意外。
溫寧笑容有些蒼白:“那麼……是什麼樣一個人呢?你們……”
“不重要,彆問。”林簡皺眉打斷她,“他對我沒那個意思。”
這下又輪到溫寧詫異。
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不喜歡林簡的人嗎?
堅韌、要強、優秀——在她看來,簡直沒有比他更惹人喜歡的少年了。
() “所以,你是因為一個不喜歡你的人,所以才要固執地留下來?”溫寧緩慢地剖析,“但是這樣做的意義何在呢?還是說你不肯放棄,想要在他身上繼續努力一下,希望借著來日方長最終打動對方?”
溫寧重重歎了口氣:“小……林簡,我不做任何身份加持,隻是站在一個年長的,在感情中經曆過許多的過來人的角度告訴你,這樣毫無意義。”
林簡冷淡的眸光有了細微的變化:“……我沒想過糾纏,隻是……”
“隻是不想離他太遠?”溫寧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可是這樣一來,你又讓對方如何自處呢?”
這句話像是迎麵飛來的冷箭,不偏不倚,直直紮在了林簡的心臟上。
確實,是他當局者迷——
既然他和沈恪之間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那他這樣堅持地留在他身邊,又該讓沈恪如何自處?
他說他永遠是家人,但是麵對著一個對自己懷揣著彆樣心思的“家人”,他又該情何以堪,該用什麼樣的方式和身份,再來像曾經那樣嗬護照拂自己呢?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將最大的難題拋給了沈恪,像個無理取鬨的、任性的小孩子,隻因為他篤信著對方長久以來的偏愛,知道無論自己做出多麼離經叛道的行為,對方所回應的,也必然是沉默又溫和的縱容。
林簡聽見自己心底詰問的聲音,隻一句話就將他打回原形:一意孤行地將沈恪推入進退維穀的境地,這就是你幼稚且不負責任的喜歡?
而最關鍵的一點是,沈恪說永遠當他是家人,那麼他再留下了,也擺脫不了這個身份的設定,在對方眼中,他將永遠都是自己養大的那個孩子而已。
“林簡?”長久的沉默過後,溫寧試探性地喊一句他的名字。
林簡慢慢回神,眼底深藏的暗湧與情緒一點一點地平靜下來,半晌之後,溫寧聽到他啞聲問:“現在再辦留學手續的話,還來得及嗎?”
隔了將近三分鐘時間,溫寧像是如釋重負般歎了口氣,回答他。
“當然來得及。”
*
沈恪接到叢婉打來的電話時,剛剛結束一場總裁辦公會,回到辦公室,秘書掐著時間泡好的咖啡還沒來得及喝一口,放在辦工作上私人號碼的那個手機便毫無預兆的震動起來。
沈恪接通電話前,發現已經有很多通未接來電了。
一般情況下,叢婉很少直接聯係他,一來是知道他事務太忙,二來是拿不準他的工作時間,相較於沈恪,沈長謙夫婦反而與宋秩日常聯係的多一點,會從宋特珠那裡了解一些沈恪近來的工作和身體狀態,或者讓對方轉達,近期希望他回家來吃頓飯的願望。
所以叢婉會在工作時間內連續打來這麼次,必然是有緊急的情況。
沈恪接通電話,一句“媽”還沒出口,隻聽叢婉在電話裡說了幾句之後,臉色倏然就變了。
驅車趕回沈家大宅的路上,沈恪難得思緒混亂,他壓著限速超過
身邊一輛輛車流(),試圖理解著幾分鐘前叢婉打來打通電話的信息?[((),但發現毫無頭緒。
什麼叫做“小簡的媽媽回來了”?
“小簡要和她去英國,今天來解除寄養協議”又是什麼意思?
沈恪眸光沉沉,唇角繃得極緊,雖然還不了解全部事實真相,但他害怕這是林簡在此時這個尷尬又微妙的時間點上,一時衝動做出的決定。
一腳油門轟進大宅院內,沈恪推門下車,來不及熄火便快步向後樓的會客廳走去。
古樸致雅的雕花木門被一把推開,屋內眾人訝異轉頭看過去,隻見沈恪大步走進來,向來溫和克己的人,臉上神色是風雨欲來的低沉。
尤其是林簡,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沈恪將“不冷靜”寫在眼底。
沈恪視線逡巡掃過眾人,先是看見了去年夏天在派出所有過一麵之緣的那位“老師”,而後掠過她旁邊穿著製式襯衫的兩個人,最後,落到站在沈長謙身邊的那個人身上。
林簡像是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但震驚的情緒隻在他眼中出現了須臾,便消失不見,再抬眼看過來時,又變成了那個眸光淡漠,清清冷冷的少年。
“怎麼來得這麼急?”叢婉從旁邊的沙發中起身,吩咐傭人端來涼茶,朝一旁的座位示意沈恪,“坐下慢慢說。”
沈恪此時卻沒有“慢慢說”心情,他不看彆人,隻問林簡:“怎麼回事?”
語氣並不激烈,甚至聽不出一絲責備,但越是這樣的溫沉越讓林簡覺得內心煎熬,他扯了一下嘴角,低聲回答說:“如你所見,這位……”他看了不遠處的溫寧一眼,轉回視線,說,“確實是我的生母。”
沈恪眉心不自覺地皺了起來,而溫寧此時站起身來,衝沈恪伸出一隻手,略帶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初見時沒有向你說明情況,隻因為當時我和小簡之間存在不少誤會和矛盾,但是現在……他願意和我一起回英國了。”
沈恪禮貌有禮地伸出手來,虛虛環了一下她的指尖,沒有觸及便收回,但緊接著說出來的話卻顯得並不那麼禮貌:“所以呢,現在的誤會和矛盾都解除了?立刻就要把人帶走?”
“沈恪。”處於主位的沈長謙坐在輪椅上,沉聲提醒道。
莫說沈長謙,就連林簡都沒有想到,向來溫和的人會乍然尖銳。
“抱歉,我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沈恪語調不變,“鑒於你之前缺席的年份有些長,所以就這樣把孩子交給你,我不放心,也不同意。”
溫寧的臉色霎時變得有些尷尬,但無可否認的是,沈恪一語道破事實,而這也恰恰是沈長謙夫婦所擔憂的關鍵。
“而且他已經收到了清大的錄取通知書,我不建議在這個時候出國留學。”沈恪像是又恢複了原本平靜和緩的模樣,補充道,“要兼顧學業,還要快速適應國外的生活,對於他而言,未免有些苛刻了。”
“這個不勞您費心。”溫寧說,“小簡的高考成績已經發送到了學校那邊,而且他有數學國賽的名次加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