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分流水(29)(1 / 2)

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12280 字 6個月前

李闖看到了一切。

他看到在暮色下火把燃起, 天地昊寂, 石苞手裡的馬槊亮得驚人, 亮得他一雙眼都清明無比。

少年人的胸膛和手臂都鼓漲起來,他心底大慟, 狂嘯一聲, 這一聲, 傷痛至極猶如厲風, 好似將大寨外楊枝疊翠的葉掌也驚起了碧波狂瀾。

李闖撲殺過來,像暴怒的野獸。

他要救嘉柔,那是他此生最向往卻又不可求的姑娘,卻被人屠戮。李闖眼如血, 掄起長矛便向石苞刺去, 這一陣, 來勢洶洶, 石苞手中的馬槊被李闖挑飛,他大吃一驚,就勢在地上打了個滾兒, 滑出丈把遠。

滾了一身的泥土。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 石苞清楚自己未必是李闖的對手,一麵退,一麵大喊:

“來人!上弓箭手!”

李闖哭了, 他看到嘉柔支離的身體,跪倒在她身旁,雙手顫抖著將她裙子撕扯下一塊, 朝腹部一纏,把自己衣裳也扯了下來,背起嘉柔,綁在了後身。

“薑姑娘,我帶你走!”李闖哭的表情可笑極了,他大張著嘴巴,覺得五臟六腑都被人生生攪碎了。

有人圍上來,李闖把手指放在唇上一撮,發出嘯聲,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匹渾身黑亮的駿馬,揚蹄而至。李闖揮舞著長矛在無數個交錯的身影間劃出血潑般的光影,他怒吼一聲,雙臂力量賁起,連接撞開十多人,竟震得眾人紛紛後退,手持兵器,擠成團猶豫不敢上前。

少年人殺紅了眼,渾身上下仿佛充滿了無窮無儘的力氣和憤怒,誰上前,誰便被李闖手中長矛就勢串起,眾人大駭,在驚呼中躲避著李闖拋擲過來的屍首。

“滾開!”李闖如浪咆哮,他滿臉是血,是汗,是扭曲了的眉眼。他爬上戰馬,嘉柔軟軟的腦袋就耷拉在他肩頭,明明她這樣輕盈,可李闖覺得自己已經背負了整個世界。

馬蹄揚起,他舞動著長矛想要突圍出去。

眾人來不及反應,許多人尚且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隻見馬上那人,像團巨大孤獨的黑影,和戰馬融為一體。他後背上的女子,衣裙翩飛,在一道白刃忽閃交手的刹那,被斬下一片,隔斷了人們的視線。

再定睛時,才發現那是女子的一片衣角,如早春的綠芽。

跌落在塵埃裡,猶自鮮亮。

又像一抹被摧殘的春意。

戰馬長嘶一聲,悠長而淒絕,載著兩人衝出大寨,在眾人的目視下猶如一記魅影消失在了蒼茫的暮色之下。

事情太遽然。

眾人依舊是懵懂無覺的。

石苞被長矛刮破了衣衫,他手臂受傷,汩汩流血。有人問他要不要追,李闖太勇,幾進幾出,堪比李虎,一個人在絕境時被激發的潛能震撼了每個人。

“司馬,司馬!”身後侍衛在喊他,已經帶了哭腔。

石苞一驚,帶著渾身傷痛跑進了桓行簡的大帳。

衛會傅嘏已在帳子裡了,醫官也在了。

桓行簡躺在床上,他活活疼暈厥了過去,旁邊,幾案上是一灘帶血的紗布。

“大將軍的眼保不住了。”衛會聲音發啞,拳頭緊握,“我進來時,大將軍的左目上插著一把匕首。”

石苞心頭被猛烈一擊,像被人狠狠捶在胸口,半晌透不上氣。

他一堂堂壯漢,對著床上生死不明的桓行簡,忽直愣愣地跪了下去,熱淚滾滾:

“郎君,是我對不住郎君……”

傅嘏也眼睛通紅,他把石苞攙起,說道:“眼下,不是哭的時候,醫官說了,大將軍此刻十分凶險……”

“我一定要親手殺了薑令婉!”石苞霍然跳起,像想到什麼,他扭頭就要往外衝,被衛會攔住 ,“你已經殺了她了,隨李闖去吧,他背著個死人能逃到哪裡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他入蜀入吳,否則,早晚能搜捕到他,即便他放出去什麼消息,誰又信他一個鄉巴佬?”

衛會十分沉著,“李闖先不必管,要緊的是,安穩大寨中將士們。”

石苞被勸住,看醫官重新為大將軍的眼睛纏上一層又一層的紗布。桓行簡悄無聲息的,人躺在那兒,仿佛生機在一縷一縷地消逝。

這種感覺,讓石苞驚懼又悲傷。

“毌純雖已敗亡,可吳軍已渡江,一麵接應了李蹇父子,一麵準備侵奪淮南,絕對不能讓他們知道了大將軍有事。”傅嘏神色凝重,看了看床榻上的桓行簡,又看了看石苞,“我鬥膽做主,等大將軍醒來移營許昌。這個時候,該給二公子去信稟告實情,也好早做兩手準備。”

聽這語氣,儼然要給桓行簡準備後事了,石苞悲難自抑,傅嘏對他說這番話,是拿他當桓氏家臣看的,有征詢之意。

“我聽傅先生的。”石苞失魂落魄,他不知道傅嘏又和衛會在商量什麼,茫茫然走到床邊,坐在了一旁。

他得守著郎君。

桓行簡這一回果然凶險,夜間高燒不止,燭蕊嗤嗤,映著他緋紅的臉。沒有人離開,醫官更是連眼皮也不敢眨一下似的。

如此,兩三日過去,桓行簡牙關咬緊,每次灌湯藥都要費足功夫。他呼吸沉濁,又粗又重,可有的時候,卻突然又悄無聲息,像是命懸一線。傅嘏等人心中的希望越發渺茫,情緒也跟著低落,有軍情傳來,傅嘏代他處理,當著石苞的麵,蓋大將軍印。

大將軍的印綬如此雄渾,莊嚴,象征著沉默而無上的權力,石苞像守衛心肝似的護著印。

若是郎君真的不行了,這印,得交給二公子,石苞惶惶地想。

這是桓家的命脈,誰也不能動。

他像個守更的人,因為高度警惕,那雙眼在夜色裡總亮得灼人。

桓行簡是在三日後的深夜醒來的,他嘴唇動了下,無人發覺,等石苞聽見那聲“太傅”時猛地一個激靈,難以置信地伏到床頭,一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桓行簡的臉。

是“太傅”。

郎君在喊“太傅。”

石苞嘴一咧,眼淚直流,太傅將權力和榮耀悉數交托於郎君,除此之外,似乎什麼都沒有了。他知道郎君必生為之奮鬥的是什麼,石苞愴然道:

“郎君!”

醫官和傅嘏衛會紛紛上前,大家都熬的很苦,幾是夜夜不眠。

“大將軍意誌堅韌,終是挺過這一關!”醫官觸著他冰涼的額頭,也要落淚了。

幾人喜極而泣,麵麵相對,一切儘在不言中。

這個時候,詳細的軍報已為幾人所知。毌純當日與鄧艾、王基胡遵大軍混戰中帶一乾親信幕僚出逃,逃至慎縣附近,藏身於茂密草叢中,很快被發現,當即被安豐津的都尉射殺。然而,這一行人交手中還是有人得以脫身,往吳國方向流竄去了。

似乎這一切暫時和桓行簡了無關係。

他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太傅麵容嚴厲,桓行簡羞愧不已。可下一刻,太傅便撫著他頭頂發髻問他痛不痛,他在夢中忍淚,眼睛滴血,太傅傷懷的目光令他倍感溫暖。

阻窮西征,巖何越焉?化為黃熊,巫何活焉?鹹播秬黍,莆雚是營,何由並投,而鯀疾修盈。

太傅在夢中猶似天問,替自己的兒子問無儘蒼穹:

“鯀當真惡貫滿盈,要他和共工一道流放?”

桓行簡就是在父親的問天聲中醒來的,汗透中衣。外麵遊雲移去,月色正好,將一片片楊葉洗的燙白。

沒有人想到他還能醒過來,而且,不過幾日而已。

疼痛依舊強烈,桓行簡似想起身,醫官等立刻給他墊高了些靠枕。他略進食,喝了碗參湯,一番動作下來一句話沒說隻喘著粗氣。

一雙雙眼睛緊緊追隨著他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

醫官為他擦拭了額頭上的虛汗,動一動,便汗如雨下,他虛弱極了。

沒人急著開口。

桓行簡眼睫垂著,良久良久,等呼吸平穩些,才開口問:

“前線如何?”

傅嘏忙一五一十把情況跟他簡單扼要說明,又補道:“屬下擅作主張,先請諸葛誕領壽春事,以拒吳賊。”

“他們過江來,迎上鄧艾卻不走,是想探我在壽春是否站穩腳跟。”桓行簡臉色慘白,不得不作停頓,可他的頭腦依舊清晰,“讓諸葛誕入帳來見我,我要賜印綬,讓他都督揚州諸軍。還有鄧艾,他也要留下,準備迎敵。”

說完這些,力氣殆儘,他仰麵躺著大口呼吸,人痛苦不堪。睡受苦,醒受苦,無時無刻不苦。

肚裡有了些熱飯,很快,衛會拿手巾端著煎好的藥進來,伺候他吃藥。

最後一口藥吃完,桓行簡忽抬眸,陰磣磣的眼風掃向了衛會。

大將軍隻剩了一隻可用的眼目,但一隻就夠了,足夠攝人。

大將軍像苟延殘喘的獸,異常凶狠,怪異極了。

衛會的手情不自禁一抖,他把碗一擱,退後幾步,穩穩跪下,恭敬叩首,卻不發一言。

旁邊,石苞見狀,心下了然,便也一道跟著跪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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