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要得到懲罰。
聽到這句話, 寧秋硯整個人一激靈,四肢百骸都湧上了涼意,關珩說得那麼平淡, 他卻能敏銳地抓到這話中的深意,並且深刻感受到關珩在生氣。
上次他違背諾言, 關珩就說過如果再有下一次他不會想知道懲罰是什麼。
然而他還是有了下一次。
他不接關珩的電話, 不回信息, 還關機, 最最重要的是,他一點也沒有聽關珩的話。
寧秋硯覺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陸千闕什麼時候從他手中拿回手機的,他都不知道,他空洞地看著天花板, 大腦一片空白,思考關珩會以怎麼樣方式把他咬死。
陸千闕又說了幾句話才掛斷。
然後, 陸千闕對他說:“起來收拾東西,我們現在得走了。”
寧秋硯轉動眼睛,他的睫毛像扇子一樣,眼神消極而無辜。
關珩和陸千闕到底是什麼,新生兒是什麼, 失敗的半成品又是什麼?他好像已經把答案確切地抓在手裡了,可現在的情形又不像是那麼一回事。
準確地說, 關珩和陸千闕, 與那個“怪物”不是一回事, 他們的區彆類似於人類社會中的現代人與原始人,寧秋硯覺得是可以與他們溝通的。
“去哪裡?”他喃喃地問,“就在這裡死不可以嗎?”
陸千闕忍不住笑了一笑,而後收起笑容。
他的皮膚在燈光下呈冷色調質感, 嚴肅的神情讓寧秋硯體會到事情的嚴重性。
陸千闕對他道:“那東西逃跑了,是不是?”
寧秋硯點點頭。
陸千闕怎麼知道的他已經不想問了。
反正他們神通廣大,就像無所不能。
“那東西雖然智商不高,但是很記仇。它見過你,聞過你的氣味。”陸千闕說,“你今晚在這裡不安全。”
說著,陸千闕站起來在屋裡轉了一圈,從門後的架子上取下一件大衣扔到寧秋硯身上:“把你身上的臟衣服換下來,現在跟我走。”
寧秋硯坐起來,聽到陸千闕這麼說就已經開始害怕了:“不安全?”
陸千闕道:“沒錯,就像狼會記住誰給它設過陷阱,它也會記住傷害他的每一個人,包括旁觀者在內。”
今天他們離開時發生的一幕在證實陸千闕的話,那些抓住“怪物”的人現在已經是一死一重傷,如果它真的會複仇,那麼他現在的處境真的非常危險。
寧秋硯脫下外套換上,他想到Ray,急急忙忙地對陸千闕說:“和我一起去的還有一個朋友,它也會去找他嗎?!”
“哦?那也算你的朋友?”陸千闕極為無情地說,“抱歉,我隻負責你的安全,如果你的朋友今晚真的被咬,那就隻好麻煩一點,找人把他處理掉了。”
陸千闕給寧秋硯的感覺一直都很平易近人,愛開玩笑。
但他知道此時陸千闕一定不是在開玩笑。
對方的形容舉止仍是斯文優雅的,但因為過於輕描淡寫,無不透露出一股對生命的冷漠,尤其,是對他們不太喜歡的生命。
他以前怎麼沒發覺?
“處理掉?”
“殺掉,分屍,喂狗,怎麼都好,總之是毀屍滅跡。”
那太殘忍了,寧秋硯輕輕地抖了抖,齒關打顫:“可不可以先問問關先生……”
這種時候他燃起一絲希望。
不管關珩是什麼,他反正知道關珩說過會替他處理一切需求,如果他問關珩,關珩能答應的話,救下一個人也是好的。
“這就是先生的意思。”陸千闕看著他道,“我隻是轉達。如果換作我的意思,我現在就會去咬斷他的喉嚨。”
寧秋硯:“……”
他的牙齒顫得咯咯地響,再也說不出第二句話。
陸千闕帶著他走出居民樓。
此時不過夜裡七八點,居民區裡來往的人還有很多,有鄰居和寧秋硯打招呼,問陸千闕是不是他的朋友,他都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回答。
他們從光禿禿的梧桐樹下走過,踩著有亂七八糟腳印的雪,冷風一陣接一陣。
寧秋硯越走越冷,順便發現隻穿著正裝的陸千闕似乎完全不懼寒冷,沒有因為天氣而感到半點不適。
陸千闕的背影挺直,走起路來幾乎沒有聲音,如黑夜裡穿行的幽靈。
關珩也給寧秋硯這樣的感覺。
穿著單薄的衣服,赤腳行走在雪地裡,不需要暖爐。
他們趁夜而來,趁夜而去。
所以他們果然是同類。
更奇怪的一點是,在經過灌木叢時,陸千闕與一隻橘貓狹路相逢。
陸千闕隻停了停,低著頭看向這隻橘貓,它就嚇得炸了毛,喉嚨裡發出恐懼而淒厲的怪叫,不停地後退。
這隻流浪貓被居民區的人們散養著,平時非常親人,寧秋硯還是第一次看見它這樣如臨大敵。
連貓都能分辨出異類,而他卻不能。
陸千闕發出一聲低沉的輕吼,那隻貓就立刻鑽進灌木叢裡不見了。
“小東西。”陸千闕這樣無所謂地說了句,然後側過身對寧秋硯道,“這邊。”
陸千闕的車停在僻靜的道路上。
那是一輛漆麵鋥亮的黑色轎車,很是成熟穩重,一看就是不屬於這居民區的昂貴車輛,引得一個經過的路人駐足。
司機下來給他們開了車門,叫陸千闕“少爺”,有一種微妙的年代感。
陸千闕彬彬有禮地請寧秋硯先上。
他們上了車,車輛便往城外疾馳而去。
*
夜晚的霧桐很熱鬨,霓虹燈投射出不同色彩的光斑,反射在路麵的水窪裡、商店的櫥窗裡。
路上有些擁堵,下班後忙著回家的車輛走走停停。
燈火闌珊,夜景在車窗外倒退著,陸千闕坐在後座左側,轉頭問道:“你在想什麼?”
寧秋硯上車以後就很沉默。
他現在在想,陸千闕好像沒有呼吸。
從上車起,他就在偷偷地打量陸千闕,也偷偷地看駕駛室的司機。他發現陸千闕可以用一個姿勢坐很久,可以很久都不眨眼睛,胸膛沒有起伏,無論何時都能保持體麵的姿態,不慌不忙,淡定從容。
寧秋硯從來沒有這樣觀察過關珩,但他猜關珩應該也是一樣的。
網上說他們是永生的生物,之所以永生,是因為先死去,所以也說他們像僵硬的屍體一樣沒有心跳、沒有呼吸。
這非常瘮人。
“我在想我是不是要死了。”寧秋硯已經不那麼怕了,他收回視線這樣問道。
現在他還沒死,總是有某個原因的。
他猜,總有一天他會死。
沒想到他這麼在意這個問題,陸千闕挑眉:“不,你不會死的。”
寧秋硯不解。
“小狗狗,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珍貴,怎麼可能會讓你死?”陸千闕這樣說道,“先生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到這樣一個你,對他來說,你比任何人類都珍貴。”
聽到這個形容,寧秋硯不自覺蜷縮起手指,問道:“找了很久?”
陸千闕:“很多年。”
寧秋硯小孩子一樣刨根問底,順著問題問:“很多年是多少年?”
“這麼說吧……”陸千闕思索一陣,想了個形容,“他有這樣的想法,應該差不多是在我出生前。”
寧秋硯皺起眉頭。
“你居然不知道我多大了嗎?”陸千闕故作傷心地捧著胸口,“我的生日不是早就公告天下了,你居然沒注意過?虧我還用它給你發過那麼多郵件。”
郵件?
寧秋硯倏地記起一串數字,是陸千闕的郵箱用戶名。
好像是Lu23121873,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記錯,但……他瞪圓了眼睛,如果把那串數字倒過來的話——正常人哪會把它當成是生日啊!
“現在你記住了。”陸千闕年輕的麵龐帶著微笑,說,“下次我過生日,你要記得給我準備生日禮物,不然我會很傷心的。”
1873年12月23日。
距離現在已經一百多年了。
按照陸千闕的話來計算,如果關珩在那之前就已經存在,那麼關珩的年齡還遠遠在那之上。
那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
寧秋硯記得,康伯說過是像他這麼大的時候去渡島的,並且已經在渡島生活五十年了。
那麼以康伯對關珩的了解程度,是不是說明關珩也很久之前就居住在渡島了?那棟看上去有些年代感的房子,那井然有序自給自足的生活環境,還有那些默契十足安分守己的傭人……如果渡島一直以來都隻有一位主人的話,那麼那個人是不是就是關珩?
寧秋硯難以想象他曾進入了一個怎樣的世界。
“關先生……”
寧秋硯找不到合適的詞語,用“活著”或者“存在”來提問都不合適。
他問:“……變成這樣多久了?”
“很久。”陸千闕聽懂了他的問題,想了想,“其實我也不清楚,反正比我所認識的都要久,久到你對他來說,隻是一個很小的小孩。”
寧秋硯:“……”
陸千闕安慰他道:“彆這樣,還是有好處的,你想想,可能就是因為這樣先生才會容忍你。”
過了一會兒,寧秋硯又問:“你們為什麼會這樣?是天生的,還是像傳說中的轉化?”
陸千闕說:“沒有天生的。”
寧秋硯聽著。
陸千闕告訴他:“事出必有因,凡事總有一個原因。不在於你想不想,或者你做出了什麼選擇,它就是這樣發生了。”
寧秋硯思考了很久,問了另一個問題:“那他為什麼會需要我呢?我有什麼不一樣?”
“這個。”陸千闕像以前一樣對他眨眨眼睛,“你就得自己去問先生了,我想他會願意告訴你的。”
車內重新變得安靜。
陸千闕沒有想象中聒噪,也可能他是在給寧秋硯一些消化時間。
這些信息量太大,人類並不能一次性就接受所有。
像寧秋硯膽子這麼大還敢跑去獵奇的,已經是極少數了。
寧秋硯在後座上曲起雙腿,抱著膝蓋看向窗外。
城市遠去,他們的車子經過繁華的大橋,經過如巨物般蟄伏的山丘的黑影,載著他通往未知。
大約一兩個小時後,寧秋硯被叫醒,身心俱疲的他竟然在這種情況下也睡了過去。他睜開眼睛,發現身上多了一條毯子,是陸千闕給他披上的,大概是怕他被凍死了。
走下車,空氣裡傳來鹹濕的海腥味,四周黑漆漆的景物看上去有些熟悉。
寧秋硯被風吹得稍微清醒了一些,分辨出這裡是渡島碼頭。
他們竟然要去渡島嗎。
陸千闕是真的怕他感冒,像對待小動物一樣替他把身上的毯子緊了緊:“過幾天見。”
寧秋硯本以為陸千闕會和他一起。
他被海邊的冷風吹得幾乎睜不開眼睛,顫顫巍巍地問:“你呢。”
陸千闕揉揉他頭發:“我們不坐船的,傻瓜。”
為什麼不坐船?
寧秋硯記得陸千闕上次好像說過去渡島是坐的直升機。
船和飛機對他們來說有什麼不一樣嗎?
可能那也是寧秋硯不懂的領域。
“快走吧。”陸千闕推了他一把,“去了以後乖一點,就能少吃點苦,知道嗎?”
被陸千闕帶到碼頭上,寧秋硯看到了熟悉的白船,在甲板上等他的人依舊是平叔。
平叔客客氣氣地和陸千闕打了招呼,也和彆的人一樣稱呼陸千闕為“陸少爺”。
陸千闕對他也很客氣:“這麼晚了,辛苦你了。”
平叔道:“應該的。”
寧秋硯上船後沒多久他們就出發,很快,碼頭上的車和人都看不清了。
他坐在船艙裡,第一次這麼晚了被送上渡島,第一次夜晚在海麵航行,都沒有讓他覺得緊張,因為這些都遠沒有他今天的經曆可怕。
他在想,平叔知道渡島的秘密嗎,還是像他以前一樣什麼都不知道,隻是替渡島工作。
夜晚的海上隻有他們這一艘船。
天空掛著一彎月亮,將波浪起伏照得隱約可見。
寧秋硯在想Ray的事。
他想那個“怪物”會不會找Ray複仇,陸千闕到底會怎麼處理,隔著藍黑色的茫茫大海,他對那裡可能會發生的一切感到茫然無措。
也許是因為陸千闕的態度,這一次平叔端來兩杯熱水,一杯遞給寧秋硯,一杯給自己。
寧秋硯警惕地看著他。
平叔喝了一口自己杯子裡的:“彆看了,我是人。”
寧秋硯這才端起自己的杯子。
上船這麼久了他身上還是冰涼的,披著毯子也無濟於事,杯子裡的熱水給了他些許慰藉,讓他感覺到暖和。
知道了至少他身邊還有和他一樣的人類,這一點也讓他安心。
“你第一次上島的時候,我還以為你知情。”平叔說,“看不出來你年紀小,主意倒是挺大。”
陸千闕最開始也是這麼說的,說他單純。
寧秋硯有點氣悶地想,可能所有人都覺得他不是膽大就是傻吧。
平叔又自言自語般說了句:“你挺不一樣的,這麼多年了,先生還是第一次讓我夜裡上島。”
說完,他就端著杯子走了出去。
寧秋硯聽出平叔語氣裡的感歎,也想起陸千闕說的那句“先生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到這樣一個你,對他來說,你比任何人類都珍貴”。
這次寧秋硯終於可以確定他對關珩來說是特彆的了。
雖然還弄不清楚是為什麼,但他知道了一點,那就是關珩需要他,所以他才特彆。
鑒於關珩可怖的真實身份與謎團一般的現狀,寧秋硯沒有因此而感到高興。
他難以言說自己心中低落的複雜情緒,它們就像越來越沉的海水,讓他覺得喘不過氣。
白船最終停靠在渡島的時候,差不多已經是午夜。
踏上渡島土地的這一刻,寧秋硯才想起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來渡島了。
如果這一次他死掉,可能真的要等到墳頭長草蘇見洲才會發現。
他悲觀地想,死在渡島可能也是一件不錯的事。
*
這麼晚康伯還是親自來了。
深夜,康伯在睡夢中被叫醒,還穿著厚厚的睡衣,比印象中西裝革履的他看上去蒼老許多,是一個真正的年逾古稀的老人,不是異類。
“孩子,又見麵了。”康伯道,“這次暈船了嗎?”
寧秋硯搖搖頭。
看他這麼沉默,康伯抓著寧秋硯的手,老人家的掌心溫熱,慈祥地對他說:“不要怕,島上都是和你一樣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