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俗話說, 小鬼怕大鬼,大鬼怕厲鬼。
先前他們在戲台上唱戲時全是活生生的人,台下坐著的觀眾縱然目光陰鷙神情狠厲,卻也同樣是活人, 因此小鬼才敢上台搗亂。
如今台上已經有隻大鬼徐琛了, 台下又全是身穿紅嫁衣含恨死去的厲鬼新娘,晁清河手下小鬼一早就縮在戲台角落的陰影處怕得不願出來, 所以現在不管晁清河如何給它使眼色, 小鬼也仍舊畏葸不前、望而卻步。
真是沒用的東西。
晁清河在心中暗罵一聲, 繃緊了渾身的肌肉硬生生接住徐琛落下的棍子。
然而這一棍落在身上的瞬間,卻叫晁清河疼得差點咬碎了自己牙根——徐琛每次落棍打的都是同一個地方,數次捶打累積下來, 晁清河隻感覺自己肩上的肉都快被打爛了。
其他人和他也是同樣的感覺, 但大家都忍著沒吱聲,顫著身體將所有打戲做完, 依次走下階梯進入後台, 留謝印雪、柳不花還有步九照三人在台上繼續唱演最後一折戲的尾聲。
晁清河一回到後台便耷下肩膀, 粗喘著氣查看傷處。
而將衣領掀開後,晁清河就發現他猜的果然沒錯:他右肩的肉已經被打爛了,滿是黑青淤痕的傷處正緩緩往外滲血,和戲服黏在一塊難以撥開。
閔元丹卻還在旁邊幸災樂禍:“反正還得再唱兩天戲,乾脆這戲服你們就彆脫了,直接穿著吧。”
一般來說引導者npc的話大家都是要聽從的, 可閔元丹這樣說, 眾人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在開玩笑,還是這些戲服他們真得穿著不能脫下。
但大夥最終都聽了閔元丹的話,因為他們進入副本到現在已經整整五天沒換過衣物了, 這些戲服嚴格上來講比他們原先穿的衣服都乾淨,更何況和沒命相比,連續穿兩天戲服這都不叫事,問題是戲服下的傷口沒法處理。
不過除了晁清河以外,其他人的肩上至多隻有淤青,肉卻沒被真的打爛,畢竟徐琛打他們的次數隻有打晁清河的一半不到。
“晁老師。”
路陵雖然不是晁清河的學生,但他看上去年紀比黎弘他們還小,學黎弘等人叫晁清河一聲“老師”也不突兀,隨後抱著胳膊一針見血道:“徐琛怎麼會這麼針對你啊?”
“我也不知道。”
晁清河按壓著自己的傷口,臉色蒼白,虛弱而迷茫的說道:“是因為我曾經和他住在一間屋子裡嗎?”
“段穎和徐琛之前也是住一起的啊。”廖鑫陽光憑這點就判定徐琛針對晁清河說不通,“他怎麼沒多打段穎呢?”
於是路陵乾脆把話問得更直白些:“晁老師,徐琛死的時候和你是在同一間屋子裡的,不會是你殺了他吧?”
晁清河聞言眼睛都沒眨一下,隻皺著眉痛心疾首道:“我是他們的選修課老師啊,無緣無故的,我為什麼要殺了我的學生?況且在遊戲裡殺參與者,是會被死亡的參與者反殺的。如果真是我殺了徐琛,那我早就死了,剛剛在台上徐琛也可以直接打死我。”
這些話不無道理。
再說當初徐琛會和晁清河住一屋都是徐琛自己提議的,和晁清河無關。
路陵卻仍對晁清河半信半疑,因為一路過來,晁清河都太沉默了。
其他新人,譬如廖鑫陽、應伊水、許璐他們,連一開始最膽小的李露茗三個女生,到了後麵或多或少都會發表一些自己的見解和看法,或是主動向老參與者求助維生。
唯獨晁清河寡言少語。
他很聽話,大家說什麼他就照做什麼,從不忤逆,也從不向其他老參與者詢問關於遊戲更多消息或是尋求幫助,如果每個副本中碰到的新人都能像他這樣聽話,路陵也不會不帶新人。
可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懶得帶新人。
縱然是他最初進入遊戲時都是驚慌過一段時間,總是想方設法從老參與者嘴裡套消息;李露茗、虞沁雯還有段穎第一次見到水鬼高婉時被嚇到尖叫想要亂跑,他聽著會覺得聒噪心煩,卻不會覺得那有什麼問題,因為這些才是大部分新人們的正常反應。
而晁清河呢?
他都是三十幾歲的人了,比一般小青年冷靜些正常,可絕不該如此聽話,完全沒有一點自己的主見——更何況他看上去就不是這種人。
晁清河冷靜沉著到就好像……他也是個老參與者一樣。
所以他不會對遊戲的其他規則好奇,因為他早就全部知曉了;徐琛不直接殺了他也證明不了徐琛的死和他沒關係,畢竟遊戲中所謂的“不能殺參與者”,隻是不能直接殺。
晁清河隻要能利用副本裡的鬼怪之手間接殺人,就不會受到規則反噬。
路陵起初對新人們那麼冷漠,是因為他在第三個副本時碰到個裝新人的老參與者,他好心帶了她許久,結果臨近通關時卻差點被她坑死,知曉了她的老參與者身份,所以這個副本他才決心不管新人們的死活。
後來發現這個副本合作性太強,而且新人們實在過於傻白憨,他才不得也開始引導新人。
如果晁清河真是個老參與者,那麼他偽裝成新人,絕對沒安什麼好心。
路陵越想越覺得,或許他該找個時間和謝印雪他們談談這件事,剛做好這個打算,路陵就聽到徐琛說:“我就在這,怎麼不問我呢?”
後台眾人聞言就朝徐琛望去——
徐琛下了舞台後就坐去了梳妝鏡前,盯著鏡子中死狀淒慘的自己發呆,不和任何人說話,大家也不會想不通去找他聊天,便都沒理他,現下卻是他與眾人主動搭話了。
並且眾人看過去才發現,開口說話的不是鏡子外的徐琛,而是鏡子裡徐琛的屍體。
“我是怎麼死的?”
屍體徐琛待眾人視線都落在自己身上後便勾起僵硬的唇角,露出個滲人至極的笑容:“晚上睡覺的時候,千萬彆看床底。”
眾人怔住:床底有什麼嗎?
可屍體徐琛似乎並沒有說出答案的答案,他在留下這句話後神情又開始扭曲,張大嘴巴無聲的尖叫著,鏡外的徐琛依舊端坐在鏡子前一動不動,由於他是背對著大家的,所以沒有人看得到這一刻的他臉上到底是何種表情。
“戲唱完了。”
此時將戲曲尾聲唱罷謝幕的謝印雪幾人也走下了階梯回到後台,步九照剛把這句話說完,慶豐村長就掀開後台的簾子走了進來,麵容猙獰道:“唱完了?”
“你們最後一折戲唱的叫什麼?”慶豐村長抬手指著鏡前的徐琛道,“他沒一個打戲做對,所以她們都沒哭,這麼感人的故事她們都沒哭,這樣的戲沒用……沒用!”
“他做錯打戲關我屁事?”步九照冷笑一聲,漠然道,“你去打死他啊。”
慶豐村長被步九照懟得噎住,徐琛已經死了,他根本拿徐琛沒有辦法。
“他不行,你們得換個人來重新唱他的戲。”無能狂怒的慶豐村長轉身去揪閔元丹的衣領,下令道,“一定要唱得感人肺腑,讓她們哭!”
“要換人啊……”閔元丹摸著自己的下巴思忖幾秒後,攤手歎氣,“可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呀,請鬼吃糧後要把鬼送走,得請他吃真正的‘糧’才行。”
在說“糧”這個字時,閔元丹的視線在眾參與者掃過,好像他們就是那個“糧”似的。
李露茗見狀瞳孔卻猛地顫了下,因為她終於明白為什麼民間流傳玩“請鬼吃糧”後一定會死人了——因為最後要把鬼送走,得請它吃真正的“糧”,而真正的糧……是活人。
假若他們要把徐琛送走,那就得死一個人,如此一來缺少的人數就是兩位,他們又得請兩個鬼來代替缺少的人,可誰又能保證新請的鬼就一定聽話呢?
閔元丹也繼續說:“況且如果把徐琛送走,明天要換的就不止是一個人了。慶豐村長,我們實在沒有辦法保證新來的‘人’唱的能比徐琛好啊。”
“那是你們的事!”但慶豐村長根本不聽閔元丹的話,隻撂下威脅,“要是不能讓她們哭,我們就一塊死!”
從慶豐村長話裡眾人不難推測出事情的前因後果——豐年寨請他們來為薛、楊兩家的婚事唱戲助興隻是個幌子,因為他們真正的觀眾,是台下的冥婚新娘鬼們。
如果他們不能唱出感動的戲曲讓血衣新娘落淚,村民們就會殺了他們。
謝印雪也開口道:“副本進入死胡同了。”
黎弘不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什麼?”
謝印雪反問眾人道:“都到這了,你們還看不出這個遊戲真正的通關方式嗎?”
他重新踏上階梯,走到戲台望著台下觀眾席處沉默坐著的鬼新娘們說:“要殺我們的從來都不是鬼新娘,而是村民。”
這些鬼新娘隻是看上去嚇人,可實際上卻從未真正對他們下過死手,反倒是活生生的村民們有兩幅麵孔,白日裡看上去和善熱情,一到夜晚就時刻把要殺了他們的威脅掛在嘴邊。
謝印雪輕輕扯了下唇角,緩緩道:“副本真正的殺戮,在這一刻才正式開始。”
這個副本真正的通關方式,是所有參與者在前幾日的彩排中彆出錯,在村民手裡全活下來,這樣第五日在正式演出時,他們才能保證配合完好不出錯,不會被村民殺掉。
否則一旦戲詞和打戲有錯,村民就有理由殺掉他們。
他們的彩排一開始也很順利。
可徐琛卻死了。
他是怎麼死的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有人死了,他們就必須得玩“請鬼吃糧”把人數補齊繼續唱戲,可是招來的鬼並不會配合他們演出,甚至會故意搗亂希望他們出錯,然後被村民弄死。
如此惡性循環,他們永遠不可能把這出《救姻緣》唱好,所以他們必定會在第七日戲曲結束時被村民全部殺掉。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許璐顫聲問,“已經沒有彆的解決方法了嗎?”
“有。讓徐琛想辦法配合我們唱好戲,或者……”
說道這裡,路陵深吸一口氣,才能艱難的繼續把話說完:“再死一個人,然後我們再招兩個聽話的鬼來配合我們唱好戲。”
廖鑫陽自嘲苦笑道:“都是鬼了,誰會聽我們的話?”
大家都沉默著,沒人接廖鑫陽的話,因為他說的就是事實。
副本進行到這已經和謝印雪所說一樣,走到了死胡同,他們無論怎樣做都不可能通關了。
“先回去吧。”路陵按著頭疼的額角說道,“我們回去後都再想想辦法,或許我們還能找到彆的出路。”
沒有人反駁路陵的提議,因為他們現在能做的也隻有這件事了。
戲曲已然謝幕,台下的觀眾卻未散去,那些鬼新娘依然坐在長凳上不動不言,像是一座座靜穆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