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注著她餘暉下那一張小黑臉，她睫毛染渡了一層金黃色，本就淺褐色的眸子此刻盈著笑，神色歡頎而得意，神氣又鮮活。</p>
“然後呢，你的大蟲跟銀狐皮呢？”他溫軟出聲。</p>
這就是明知故問了。</p>
鄭曲尺道：“我拿去賣了，賣了足足有五十兩銀子，然後就給你們每人買了一件大衣。”</p>
說著，她就彎腰拆出大包，將大衣一件一件拿了出來。</p>
而桑大哥早被“五十兩”這個數字給驚傻了。</p>
他在算，五十兩等於多少個銅塊？</p>
桑大哥沒動，倒是桑幺妹什麼都不懂，隻聽到有新衣服穿興奮地蹦跳到鄭曲尺麵前。</p>
“二姐，衣、大衣給我。”</p>
“好，張開手，姐給你穿上。”</p>
桑幺妹本來就長得雪致可愛，這一穿上就更加好看了，像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團子似的。</p>
鄭曲尺捏了捏她的小臉，讚美道：“我家幺妹真乖。”</p>
“嗯，幺妹乖。”</p>
桑幺妹咯咯地笑著，歡喜地跑開圍著花壇轉圈圈，兩隻小手時不時有趣地摸著衣服上舒服又暖和的毛毛。</p>
鄭曲尺又取出另一件，給桑大哥比劃一下，看長度跟大小合不合適。</p>
“你說，這大蟲皮子你賣了整整五十兩？”他那表情震驚的，就跟在說這世上還有這種冤大頭？</p>
“當真當真。”她肯定點頭。</p>
“剛賺了錢，你就買這麼多件衣服？你給你自己還有他們買就好了，我穿穿普通的布襖就行，一下買這麼多件得多少錢啊。”桑大哥都想說她敗家了。</p>
鄭曲尺卻說：“我算過了，布襖一般穿了二三年就不暖和了，還容易破，可這毛皮大衣卻能穿好多年都不壞，你評評哪個更劃算？再說，剩下的錢我都好好存著呢，本來十兩的皮子硬是賣了五倍價格，給你們買件貴的又怎麼了？家裡又不是沒這條件，再說這買都買了，反正是退不了了，你若不要那就送給隔壁的——”</p>
啪！桑大哥瞪眼輕拍了她腦袋一下：“淨胡說。”</p>
他也就是心疼錢，心疼她賺錢不易，五十兩雖多，但他們這樣窮苦殘疾的家庭樣樣都缺，倘若真花費置辦起來，再多錢都有花完的一天。</p>
不過一年到頭好不容易得了件新衣服，誰能不高興。</p>
桑大哥轉頭也是愛不釋手拿過衣服，就去房間試穿了。</p>
等他們都走開了，鄭曲尺這才拿出那件狐青裘披在了柳風眠的肩上。</p>
“柳風眠，我給你也買了一件。”</p>
這一件狐青裘披在了柳風眠身上，頓時有了不一樣的感覺，披風雪一裳，織山川一卷，他好像跟他們家、跟這個河溝村、甚至整個福縣就不是同樣一種畫風。</p>
凜冽日光，薄涼歲月，而他，如困頓於山村一處的鳳，終將棲梧浴火，鮮衣撫棋，逆風執酒，前程繡錦，獨擁天地。</p>
她一時浮想聯翩，入了神。</p>
卻不想柳風眠問道：“你的呢？”</p>
鄭曲尺回過神：“我也買了，一人一件，聽他們說今年過冬特彆冷，我不會讓你們凍著的。”</p>
宇文晟不清楚她給自己買了一件什麼大衣，但他這一件……於以往的他而言，想必是哪來墊腳都嫌棄粗劣吧。</p>
但他知道，對於鄭曲尺而言，卻是一件很昂貴的大衣了。</p>
這世人的輕諾寡信是常態，他見過許多，多到都習以為常，甚至覺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才是正確的。</p>
可鄭曲尺一個小小農家女子，她嬌小的身軀內，卻蘊含著許多大丈夫都缺乏的東西。</p>
她的確做到如她當初所言，他娶她，她負責賺錢養家，養他。</p>
儘她所能，給他最好的。</p>
“你這次出門，打算要去多久？”</p>
鬨彆扭了幾天，他們再次麵對麵，還是談回了當初談崩了的話題。</p>
鄭曲尺也不確定他氣消了沒有，所以將時間說得稍微保守一些：“十天半個月吧，中途隻要有假，有時間我都會回家的，我給你買糖。”</p>
宇文晟嘴畔微笑的弧度如同假人一般，始終如一：“不能告訴我，你去哪裡？”</p>
“我現在也不知道，反正離福縣也不遠吧。”這句是實話。</p>
宇文晟垂下眸，被細軟眼紗遮掩下瞳仁千仞溝壑，迷宮般複重深幽，語氣卻輕柔如春風：“鄭曲尺，等你這一趟回來，我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情。”</p>
鄭曲尺不知為何，心突突直跳：“哦，什麼事？”</p>
這話的套路怎麼聽著這麼熟悉，她之前好像也是這麼跟宇文晟說的吧。</p>
然後就在成婚當夜，她要說的這件“重要的事”險些沒釀就一場殺妻慘劇。</p>
他笑唇微翹，溫柔的看著她：“自然是我的事。”</p>
他的事？</p>
他的什麼事？</p>
私事還是公事？正經事還是不正經的事？好事還是壞事？</p>
她被他的話勾起了好奇心，現在就開始受折磨了。</p>
“不能現在就說嗎？”</p>
“不能，這個給你。”他手心處握著一樣東西，伸出來遞到她麵前。</p>
鄭曲尺攤開手心，接下。</p>
定睛一看，卻是一錠碎銀。</p>
她見過的銀子太少，大概猜測應該不足五兩的樣子。</p>
但是——這是銀子啊，不是鄉下人習慣的通用貨幣銅板！</p>
“這是？”她怔仲地問。</p>
宇文晟隨意道：“這是我這個月領到的薪俸。”</p>
“給、給我的？”</p>
“可是少了？”宇文晟倒是可以給她一錠金子當零用，可在這小小的福縣，她敢拿去用嗎？</p>
“當然不是。”</p>
她隻是沒想到柳風眠有一天會工資上繳，承認她當一家之主（？）。</p>
這一刻，她看他在落霞光線之中，仿佛發著聖父光芒一般的絕美臉龐。</p>
她恍惚的想著。</p>
原來與封建社會的男子成婚，好像也沒有這麼糟糕嘛，她夫婿不僅貌美如花，還溫柔賢良，甚至還自發工資上交，簡直比當代標榜的好男人都有過之而不及。</p>
她握緊銀子，想著，柳風眠都做到這種地步了，作為投桃報李，她踮起腳尖，張開雙臂抱住了他，一股冷調香氣從他身上吸入她鼻腔內。</p>
他的背很結實，她也不敢亂碰，腦袋蓬鬆絨毛蹭了蹭他下巴。</p>
“柳風眠，你對我好，我記著了，以後我一定會對你更加好的，這錢莪不亂用，我存著以後給你治眼睛。”</p>
她開心的跟白撿到銀子似的，跟他表完衷心轉身就跑到房間裡去藏銀子了。</p>
而宇文晟卻因為她這個猝不及防的舉動呆怔了片刻。</p>
他伸手摸向下巴被拂蹭過的位置，那裡跟火燒火燎一般滾燙泛紅。</p>
而他無法控製的心臟跳動，就跟被人一把扯斷了的串珠，當當當的蹦落彈珠橫衝直撞，既聒躁又令人心亂如麻。</p>
——</p>
十日之期已到，鄭曲尺準備好一切，跑到沒人的地方變裝成了桑瑄青之後，就來到了縣城石匠集合點。</p>
她本以為這一次石匠的招募限於條件的苛刻，招不到多少人來，但當她過來一看，烏央央的人口當真嚇了一大跳。</p>
媽呀，怎麼來了這麼多的人？</p>
這裡至少得有百來個石匠吧，一個個高大如山，衣著單薄且肌肉緊實。</p>
那彙聚在一塊兒的充滿男性荷爾蒙的汗腺熏蒸味道，讓站在他們中間的鄭曲尺，險些沒被這股濃烈的雄性氣息給整窒息了。</p>